作者:陳韻琳
哥德說,青春男女的第一次戀愛,多半是傾向精神面而非肉欲面。或許因著這個緣故,日後回顧那第一次戀愛,總是會一次又一次的更加讓它精神化,終於成為心靈深處永恆的美好記憶。
第一次戀情絕大部分都不會成功的步入婚姻,因為雙方當事者都太年輕,遇到情感波波折折之際,都未能沈穩的熬過,外界——不管是父母或朋友——的干預,也很容易成為阻撓的力量。
或許正如張艾嘉所說,有誰能保證從沒作過讓自己日後遺憾悔恨的決定?這種遺憾與悔恨,會使自己錯失掉的情感加倍在回憶中沈甸甸的充滿重量。
我是個多少有點藝術性格的人,讀過那許多文學藝術電影等作品後,我覺得能有一次讓人放在心中永遠紀念的、屬於精神層面的情感,不是什麼罪惡。我一點也不覺得它就褻瀆了婚姻。因為我知道它之所以永遠美好,正是因為它純精神性無肉欲無現實面,絕對無法落實於婚姻,正像賈寶玉與林黛玉永不可能婚配,否則勢必是一場浩劫,多少藝術家就是透過這種不能圓滿的精神力量,創作出影響深遠的曠世巨著。事實上這種永恆情感的回憶,都半跟現實有所差距,藝術家透過藝術性格的審美距離,表達出無與倫比的美麗與感動之際,早已脫離現實,能支持藝術家透過這種精神力量創作的妻子們,當然都深諳此點。
儘管我能理解長存心中永恆的、精神性的情感,但我不認為這種純精神性的戀愛感動,是最偉大的愛。正如「心動」導演張艾嘉和編劇討論的:結婚以後就不是這樣了!他們結婚未必是好事!這意味著這樣的愛還是不夠偉大。
真正偉大的愛一定是精神肉體合一、儘管經歷再三現實衝撞、仍擁有其精神的崇高性的愛。理想與現實割裂、精神與肉體割裂實在不是什麼好事。用心的經營現實與肉欲,透過愛將之提升淨化,歷經人生千錘百鍊的波折,仍擁有理想精神的境界,這種夫婦之愛才是我認為最偉大的,我絕對相信這樣的愛存在。
張艾嘉在電影《心動》中自述:「我只是想拍個簡單的愛情故事。」《心動》,的確是非常簡單的愛情故事,電影回溯保守的七零年代,高中男女生談戀愛,卻被父母基於尚未考大學、以及擔憂會不小心發生婚前性行為等因素,出面干預阻撓,最終只能分手;此外還穿插了很現代的同性戀三角戀情。這種俗爛的青春戀愛故事大綱,要拍好很不容易,但張艾嘉非常成功的做到了讓觀眾看到最後,真的禁不住會撥響心中青春戀情回憶之弦,而深有「心動」之感。
張艾嘉是如何做到的呢?我這篇文章企圖探討我所看到的《心動》中的電影技巧,用以說明好的電影技巧,確能把最俗爛媚俗的電影腳本,拍成藝術電影的水平,電影《心動》,是因形式而肯定內容的一個極佳電影範例。
導演介入故事
電影一開始就是張艾嘉在台下觀賞浩君表演吉他,張艾嘉邊觀賞,邊在心中說:「那天他說他以前就見過我。」然後鏡頭一轉,就是由梁詠琪、莫文蔚、金城武擔綱演出的小柔、陳莉和浩君第一次彼此認識,這時也是響起小柔的聲音:「那天他說他以前就見過我。」
僅只這幾個鏡頭,張艾嘉已經企圖暗示,這可能就是她的故事。
然後張艾嘉以導演的身份介入電影敘事中,說:「我只是想拍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而後張艾嘉一直以導演的身份介入電影敘事,每當她出現,都是在和編劇討論故事的進展,兩個人進行著討論,彷彿小柔、陳莉和浩君的故事,就是她和編劇在一張方桌上虛構出來的。
但是顯然不只是這麼的單純,因為當電影中的小柔跟工作同事桑尼搶鳳梨吃時,突然影像剪接,變成張艾嘉搶她秘書的食物吃,然後編劇問:「為何妳安排小柔作時裝,而不是作導演?」張艾嘉回答:「不需要什麼都是真的嘛!」而後張艾嘉的女兒打電話來,張艾嘉撫慰女兒,電話對白沒處理完,又切回小柔與浩君的故事去......。這段看似處理的細瑣、又中斷了小柔浩君的故事、還沒頭沒腦的沒個結尾,卻是導演張艾嘉非常高明之處。因為正是在這裡,開始暗示故事不盡然完全虛構,可能大部分是真實的呢,於是引發觀眾一個好奇心,那麼,張艾嘉既然已經有女兒了,女兒的爸爸是不是浩君?
一個懸疑關子,無解,再回到浩君小柔分手多年之後的重逢。所以這時候張艾嘉和編劇的討論,已經不能只是當成虛構一個腳本,張艾嘉的個人生命史可能跟故事是密切交織密切相關的。
小柔和浩君重逢後舊情復燃,但浩君已經結婚了。
電影敘事又跳回導演和編劇,編劇問:「他們的感情,真的不會影響婚姻?」
而後影像出現浩君邊拿小柔的信看,邊拿棉被枕頭出臥房,暗示婚姻的確已出現危機。
當浩君回香港找小柔,告訴小柔他已離婚,這時出現的小柔,跟導演張艾嘉髮型已是一模一樣。浩君跟小柔求婚,小柔並未明確表示答應或不答應。然後浩君上飛機回日本,他倆一在香港一在日本的各自孤寂度日,光陰飛逝。
就在這時候,出現張艾嘉在家中找過往信件照片等資料,張艾嘉的老公出現,臉龐以中距離正對著我們,到此張艾嘉已經宣布,她的老公最終不是浩君。
小柔髮型跟張艾嘉變成一樣,以及張艾嘉在家中找照片資料,就導演介入故事的角度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過場,更加強烈暗示張艾嘉和小柔其實是同一個人,也再度鋪陳一個懸疑關子——何以小柔跟浩君最終沒有結婚?
張艾嘉獨白道:直到拍這部電影,跟編劇(男性)交流故事大綱,她才終於從浩君的立場來看這個故事。或許人都是這樣,只能從自身立場看事情,因此世界才變得這麼小,又有誰能保證這一生沒有做過讓自己遺憾悔恨的決定呢?
從這一刻開始,張艾嘉從導演身份變成了小柔的身份,小柔由她擔綱演出。
這種導演介入電影故事的方式,處理的十分細膩,其漸進順故事進展慢慢介入,不僅造成中輟故事讓觀眾著急的效果,也製造若干懸疑賣若干關子在觀眾面前丟出問號、讓觀眾集中故事核心,最重要的,她選擇進入故事成為主角的時機,隱含了從對方立場重新審視故事的人生哲理。當然,也因張艾嘉的介入,使電影不再只是青春少男少女的片子,也讓曾有唯美初戀、至終不能結婚的中年男女,都被圈進電影敘事,擴大了電影敘事可以網羅到的觀眾年齡層。
儘管張艾嘉如此製造了導演介入故事的方式,《心動》究竟是不是張艾嘉的真實故事?我們仍舊不能確知。誰曉得這是不是僅只是為了讓故事變得更好看更耐人尋味,而使用的高明技巧呢?
而根據我也是身為創作者的經驗,我們最後終究是不能相信任何創作出來的故事的真實性的,創作者透過審美距離,本就與真實隔一層霧,更何況有時創作出來的故事,其實只是不能圓滿的真實世界的補償,半真半假之際,作者滿足自己、也愉悅了別人,既是這樣,虛擬與真實的分際也就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