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著:托爾斯泰/縮寫:陳韻琳
(一)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家庭都有他自己的不幸。當安娜千里迢迢從聖彼得堡到莫斯科,去幫助挽回她哥哥的婚姻危機時,她絕沒有想到,這趟旅程會造成她自己婚姻的不幸。
哥哥斯切潘有了外遇。外遇原因很簡單,他感覺自己不再愛妻子道麗了。儘管如此,他其實只是想重新感受戀愛的激情,卻沒有笨到要毀掉自己的婚姻,他是偷偷摸摸外遇的,沒想到被妻子發現了。
一下子家中烏煙瘴氣。妻子預備離家出走。斯切潘不知如何是好。他其實知道,即使這個危機過去,他跟道麗也沒有辦法重新擁有戀愛的激情。他心中有愛,對象卻不可能再是妻子。最糟糕的是,若他把這心中的愛熄滅,他對生活就不再有熱情、不再有生命力了。
安娜就是在這種僵局下,要負起挽回婚姻的責任。
安娜到了哥哥家。嫂子道麗起初一直迴避跟安娜說心底話。道麗一點也不想被安慰,因為她覺得根本沒有用。所有的安慰、勸告、饒恕,對道麗完全沒有用。
安娜跟道麗迂迴半天,終於決定開門見山。她把咖啡杯一推,說:「道麗,我不想替他說話,也不想安慰妳。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為這一切感到難過。」
道麗回答:「的確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完了。但是最糟的是我無法離開他,因為我被孩子綁住了。我現在一看到他就覺得很痛苦,根本無法一齊生活。我怎麼饒恕呢?我怎麼能夠繼續作他的妻子呢?」道麗哭著,感受到安娜對她的愛與同情。
道麗繼續說:「我的青春和美麗,因為照顧這個家失去了。我操勞過度,然後發現他懷裡擁著別人....我為什麼要勞苦呢?為什麼要有孩子呢?我為這個家付出,得到的回報竟然是這個嗎?阿,可怕的是我的心突然轉變了,我不再愛他,我只能恨他。....」
安娜握住道麗的手:「我看到妳的痛苦,身為女人我瞭解妳的痛苦。我哥哥是對不起妳,我絕對不袒護他。但我知道,他是懊悔的。因為無論如何,家庭在他心目中是神聖的,而他眼看著要毀了這個家了。他在外面有女人,但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女人可以跟神聖的家庭相比,他也絕不打算讓這個女人毀掉家庭。一次情感衝動,弄成這種結局,我知道他是後悔的。」
道麗預備說話,安娜又打斷她:「完全感情用事,事後又懊悔,這就是我哥哥,妳懂嗎?」
道麗說:「現在一切都毀了,還有辦法可想?」
安娜回答:「我知道現在的處境是可怕的。有一點....,道麗,有一點是我不知道的,卻是只有妳能回答的....,現在我談的是妳....,我不知道妳心裡對我哥哥還有多少愛情?這愛情,夠不夠支撐妳饒恕他?道麗,這我不知道,但是妳知道。如果這愛還夠妳饒恕,妳就饒恕他吧....。」
道麗安靜著,想了一下,問安娜:「如果是妳呢?」
安娜也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沒有經歷過很難判斷....但是,阿,道麗,我想我能饒恕。我會饒恕。雖然經過這事,婚姻永遠不會跟從前一樣了,但是,我會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饒恕他。對,我會選擇饒恕....。」
(二)
安娜成功了。
道麗雖然無法跟哥哥回到從前的恩愛,但是至少不再是要分離的結局。 安娜在哥哥家預備住一個禮拜。哥哥便邀她去一個莫斯科上流社會的華麗舞會。
安娜是個在內心深處如詩如夢的女人。對她而言,婚姻就是瑞士山頭的蔚藍煙霧。這霧遮蓋了青春少女幸福時代的一切一切,幸福歡樂的廣大境界將因婚姻而狹窄。
安娜比丈夫小了二十歲。她進入婚姻這麼久了,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
安娜很美,美到不需要太多的外再裝飾。進入舞廳會場時,她一身的黑天鵝絨衣服,讓她裸露出來的肩膀、脖子、手臂,宛如象牙雕刻。在她的黑頭髮上,是黑緞帶飾以三色堇的花環。頭髮梳高,但短小髮捲任性的垂下。她讓男人愛慕,更妙的是她也讓女人愛慕。
就是這個舞會改變了安娜的一生。
弗隆斯基邀她共舞。她識得他。因緣際會的,她從聖彼得堡到莫斯科火車沿路,就與弗隆斯基的母親同坐,也成為朋友。因此當哥哥在火車站接她時,她便認識了與哥哥站在一起的弗隆斯基。
很奇怪,當時她就有點感覺,覺得弗隆斯基看她的剎那間,有點不平常的眼神。
而這場舞會,弗隆斯基一直邀她共舞,安娜看見那眼神的表徵,分明是徹底的傾慕,更糟的是,安娜眼裡也不由自主的顫動著發火的光芒、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他們的談話看似沒有意義,卻讓人隨時感到深意。她太過嫵媚,全場人看出來深感不安,安娜自己也不安。
舞會後第二天,安娜立即不按原先計畫的,像逃難似的匆匆決定離開莫斯科。
(三)
安娜跟哥哥道別時心想:「一切都結束了,我會回家,看到兒子丈夫,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她上了火車,拿出一本小說來看。但是一直無法專心,因為火車很喧囂,然後窗外的雪花又吸引了她的注意....,終於,她克服外在環境,專心看小說,並瞭解了小說要告訴她的。可是她又不滿足,終究小說是追隨別人的生活,而她,多想像書中人物一樣繽紛多彩的生活阿。
然後她想起了她匆匆逃離的弗隆斯基、想起了舞會、想起了他多情溫柔的眼神,驀然回神,覺得可羞,又拿起書來看,這回卻再也不能專心了。內心有某種生動情感激動著幾乎妨害她的呼吸,她漸漸昏昏然的神志恍惚,身體彷彿一直下沈下沈....,突然,有聲音在她耳邊叫了一下,她一驚,醒了,才知道已經到了某站。
安娜決定出去透透氣讓自己清醒。
她打開門出去,風好像在等著她,想要抓住她並帶走她,她下到月台,順車廂走著,吸著雪天的寒冷空氣,環顧月台與燈火明亮的車站。
她深深吸氣,正預備要上車,一個人站到他旁邊,遮住路燈和搖晃的光。她回頭,是弗隆斯基的臉。他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地方。
安娜沒有回答。她竟然被喜悅征服了。
「為什麼您也在這班車裡呢?」安娜問。
「我沒有辦法,」弗隆斯基說:「我只能到妳去的地方。」
他說出她心裡期望、理性上卻害怕的話,而他也看出她臉上的衝突。她覺得惶恐又幸福。她上了車。原先的緊張這時沸騰到極點,她再也無法睡了。
天大亮時,火車到了聖彼得堡。
安娜下車,看到在車站接她的大她二十歲的丈夫。她徹底明白,她原來從沒有愛過她的丈夫。原來她一直活在虛偽裡。她意識到這點,深深感到痛苦。
而弗隆斯基在角落默默看著,也明白了安娜一切的處境。
(四)
安娜的丈夫做官,在官場上很得意,社交圈很廣,安娜因此必須經常出入社交圈中,但在私底下,安娜喜歡藝術痛恨社交的虛偽,跟丈夫在社交場合如魚得水、卻痛恨藝術恰好相反。
社交圈最習慣的,就是從政治社會議題開場、卻很難持續太久的、隨性而輕鬆的自然而然轉向八卦亂談,而八卦的主角,往往是因故缺席或遲到的人。
安娜從莫斯科回來以後,經常成為八卦的主角。
這天歌劇結束,要人紛紛坐馬車到別特西公爵夫人家中,開始另一場社交集會。話題從畫展轉向時事,不久就停在安娜身上,因為她這天正好遲到。
大使夫人先藉故轉話題說:「怎麼安娜還沒到?」然後繼續:「安娜從莫斯科回來後,最大的改變就是隨身帶著弗隆斯基,他簡直就像個影子般的跟著。」
「女人沒有影子是不愉快的。」大使夫人帶來的女伴附和說。
「但是有影子收場總是不好的。」
米雅公爵夫人說:「但是我喜歡安娜。我覺得她丈夫很蠢。如果就是有人要像影子一樣黏住安娜,她也是沒辦法的阿!」
「我們又沒有責備她。」大使夫人立即替自己辯護。
「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沒有影子,就責備她——。」
話題不自然的停住,原來是弗隆斯基來了。
立刻有人主動跟弗隆斯基說:「安娜還沒來!」
於是八卦轉向另一個沒來的倒楣鬼。
「約翰爵士真的要跟那民家女結婚了嗎?」
「是阿,據說這不匹配的婚姻是為了愛情。」
「阿,太不理性了。這婚姻一定不持久。」
弗隆斯基突然插嘴:「誰說幸福的婚姻一定要『理性』呢?很多『理性』的婚姻最終維持表面形式,是因為他們過去不相信真實存在的愛情出現了。」
大家都覺得他是在說他和安娜,深覺不妥,便也話中有話:「理性的婚姻才不會出現放蕩的行為。」
場面有點尷尬。
這時,突然出現了安娜的聲音,她不曉得何時也到了,幫著弗隆斯基解圍說:「不要這麼簡單的概括斷定吧。有愛情就不理性?依我看,有多少顆心,便有多少種愛情,外人是很難從外表下判斷的。」
這也是話中有話。大家都安靜了。
這天社交集會結束時,安娜趁弗隆斯基送她上馬車,對他說:「我不喜歡你在公眾場合談論『愛情』這個字眼,對我而言,『愛情』的意義太重太深,是一般人不可能瞭解的....。」
弗隆斯基從她話中聽出款款深情,很安慰。
弗隆斯基的確沒有從安娜的立場想事情。
在他們時代的社交圈裡,男人最大的羞恥不是搞外遇,而是被女人拒絕、拒絕後又痛苦的沮喪消沈,這會讓人譏為不是男人。安娜是社交界名人,為人好、又是出名的美女、丈夫社會地位也很高,成為安娜的影子,非但不會毀掉弗隆斯基的名譽,反而讓其他男人不敢輕看他。
可是安娜不同。今天弗隆斯基只是作了安娜的追求者,但是安娜沒犯錯,沒人敢多說什麼。可是萬一安娜犯了錯,馬上一團團爛泥擲向她,她將會變成除了弗隆斯基,其他一無所有。
安娜的困境,是從弗隆斯基的立場無法理解的。正像安娜也永遠不會理解,弗隆斯基除了安娜,還是有很多不想放棄的快樂,包括朋友、還有他最喜歡的賽馬,弗隆斯基不可能讓他自己的世界裡,除了安娜沒有其他美好的事物,而社會對男人的寬容,也會使弗隆斯基在安娜之外,永遠還有其他的世界。
正是這點不同,成為他們日後的悲劇。
(五)
安娜的丈夫阿列克塞,恰好就是「理性婚姻」的典型代表。他從來沒想過這差距二十歲的婚姻,到底有沒有愛情在當中。這對他而言是不重要的。他所在乎的,就是安娜的外表與聰慧,足以勝任作一個大官的妻子所要撐持的所有社交場合。安娜可以讓他很有面子。而面子是很重要的。
當安娜與弗隆斯基成為社交八卦主角,阿列克塞曾經想跟安娜談談,但是,當他把焦點一放在「這會讓我失盡面子....」,安娜便迴避了不想再談什麼。
阿列克塞從此轉念想:只要她不給我丟臉就好。他維持著台面上所有的形式,這正是所有當官的到最後都會做出的決定。
偏偏安娜是個痛恨虛偽的人。想愛卻不能愛、不愛的假裝去愛,使她越來越憔悴。
終於,在一次賽馬場合,因為弗隆斯基從馬上摔下,安娜無法控制的擔心哭泣,失態到阿列克塞得用身體擋住她不讓她被別人看見....,事後,阿列克塞決定攤牌。
在馬車上,阿列克塞說:「安娜,妳今天讓我丟臉了。我不在乎妳的內心究竟是怎樣,我只要求你,維持外表的體統。」
安娜看見他臉上虛偽的笑容:「這樣的失態,我不希望再發生。」
安娜終於破堤而出:「我們說實話吧,我絕望了,我真的無法愛你、無法愛你的生活,我每天跟你生活,我心中想的卻是他。我已經不能再忍受了。妳想把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安娜啜泣起來。
而阿列克塞,沒有動彈也沒有改變目光對直的方向,他的臉像死人般的堅硬,這表情一直沒有改變。
直到返家,阿列克塞說:「我還是要求妳維持外在禮節,因為我要保全我的名譽,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保全我的名譽。」
這時的安娜卻在心中說:「啊,我終於毀掉這婚姻了,多麼好,我跟他終於可以結束了....。」
阿列克塞離開家,上馬車回官府。在馬車上他想:「我一定要用一種最公正的、最得體的、對自己最方便的方法去抖掉她這種墮落、濺在我身上的污泥。我要繼續我的活動與生活,不讓她干擾我。」
阿列克塞想了很多方法:「決鬥嗎?....不行,我可能會死。離婚嗎?....不行,對官場生涯有損。....和她分居嗎?....但我一想到這樣就讓她可以專心愛她的情人,我就不甘心....。繼續這樣維持表面形式嗎?....這樣好像對目前生活最沒有妨害....。」
其實他最不想承認的,就是他知道維持表面形式、不准安娜和弗隆斯基有任何來往,其實對安娜是最慘烈的報復。他反而說服自己:「因為這樣最合乎宗教精神。對,這樣最合乎宗教精神。而我完全沒有錯。....」
再也沒有為了自我利益,卻在外在包裝出宗教精神,更能徹底的虛偽了。
虛偽,卻是安娜最想掙脫的事。
阿列克塞走進官府。寫了字條給安娜:「我決定了,我們的生活一切照舊,我不打算被破壞。又及,隨函附款供妳生活需用。」
字條簡單扼要,沒有譴責、但也沒有情感與寬容。
然後阿列克塞立即被他最近官場上一件複雜事件吸引,他陷入沈思,直到想出如何解決,能充分提昇自己的地位、又能打擊敵人,他便開心的笑了。他籌謀著計畫,興奮不已。偶而模糊想到安娜,真覺得安娜的事實在不值得他費心。一切維持原樣最有利。他安心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