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就處理時代性傷痕的議題,有一部跟足球有關的電影《伯爾尼的奇蹟》,處理的相當精彩。
1954年,西德打敗匈牙利,獲得世界盃足球賽的冠軍,這場比賽,德國是在輸兩分後,直追三分,打敗強勁的匈牙利隊,整個先敗後勝的過程,對於二次大戰戰敗的德國,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徵意義,它重新提振了德國的民族自尊,彌補了很多因納粹而有的羞恥感。
由Sonke Wortmann執導的電影《伯爾尼的奇蹟》(The Miracle of Bern,德,2003),除了將重點放在那場球賽,還穿插了一個家庭的故事,導演虛構了這家庭中最小的孩子馬提爾斯,他跟那場比賽最具關鍵性的足球明星拉恩是同一鎮上的,他崇拜拉恩,幫拉恩提袋子,也將拉恩視為他心目中的替代父親,因為馬提爾斯的父親十一年前二次大戰征往俄國,從此失蹤,那時馬提爾斯才在母親的腹中,父親甚至不知道他有這個孩子。而拉恩這個足球明星也對這孩子特別的不同,他總覺得馬斯提爾是他的幸運星,只要這孩子在,他必能贏球。
正是這種交織,將1954世界杯足球賽,跟德國二次大戰後需要重建的民族自尊與自信,徹底關連起來。
隨著交代拉恩被徵召進入國家代表隊,遠赴瑞士集訓準備參賽,電影敘事也同步交代馬斯提爾的父親在十一年後突然有了消息,他被釋放,從俄國集中營回來了。當他下了火車,在一群陌生人中尋找自己的家人,最後抱住已經長大的女兒,卻把她誤以為是妻子,這一幕,將他跟家鄉跟家人暌違十一年恍如隔世的辛酸感充分表達出來。
一個已經失去丈夫、失去父親十一年的家庭,突然重新有了這男人,一開始情況反而更艱難。早已經變成替代性一家之主的長子,突然得退位,得要服從這個陌生父親的權威,而這父親所受的納粹思想,也的確是重視權威,他不容許兒子跟他頂嘴,甚至會打長子的耳光,這使他跟長子之間的關係不久後便陷入冰點。
父親跟馬斯提爾之間的關係更尷尬。父親是回來以後才知道他還有這個兒子的,這兒子重感情、怯懦,像個女孩,一心一意只有拉恩與足球,不管怎麼看,都不符合父親觀念中的男人形象。當父親發現馬斯提爾到教堂中祈禱,竟是為拉恩與足球賽,這一直活在二次大戰集中營受難記憶中的父親忍無可忍,打了馬斯提爾一巴掌,然後跟他說:「德國的男人是不能哭的。」
這個歸來的父親,是個強悍的、權威的、不容溝通、無法親近、不肯呈現軟弱、從不掉淚的男人,是納粹訓練出來的男人。
只有母親知道他的丈夫其實心裡很艱難。他在集中營受盡痛苦,納粹的戰敗、納粹的不道德,一旦他身為納粹軍人,他就得代德國承受責難,在俄國集中營,不僅讓自己活著回去是艱難的,身為罪惡的一方,還不能抱怨任何加諸於己的不人道,誰叫德國蠻橫的對俄國發動攻擊呢!這是充滿羞辱感的心路歷程。
當馬斯提爾的父親回到祖國,滿以為他回到了能彼此理解的地方,可是,他隨即發現,德國十一年後已經徹底改變,下一代只想力爭上游重返安和樂利,他們對上一代捲入戰爭非但不同情,甚至帶著責難:是上一代的錯誤,讓他們得承受羞辱的。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在集中營的痛苦,連他的孩子,都跟他維持著敬而遠之的疏離關係。而「德國的男人不流淚」,又讓他無法主動啟齒那些對他而言太難受、太羞辱的隱痛,一個需要溫柔撫愛的創痛,卻被權威強悍的外表所遮掩,當他因馬斯提爾在教堂祈禱只關注拉恩與足球賽而憤怒,他憤怒的不只是自己在馬斯提爾心中無足輕重,他憤怒的更是他們為「國家與人民」而受苦,卻被「國家與人民」遺忘。
在這部電影中,母親的角色是很重要的,她一邊代丈夫向孩子解釋,讓孩子諒解自己的父親,一邊勸丈夫不能一直活在只有自我的世界,他不能讓大家永遠都得小心翼翼的處處替他設想;二次大戰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孩子面對的是明天,而不是過往。
父親與孩子們的疏離與權威性的處理,弱小的馬斯提爾只能選擇承受下來,他曾企圖離家出走,卻被父親逮回並嚴厲鞭打,可是父親卻管不了已經做替代性的男主人十一年的長子,他在被摔了兩巴掌後,就離開家到東德去了。
親子關係的徹底挫敗,終於使父親不得不到教堂尋找牧師的幫助。
面對著大家都關心的世界盃足球賽,父親是徹底抵制的,彷彿足球與戰爭是誓不兩立的兩個世界,他甚至不提自己曾是這鎮上踢足球的箇中翹楚;但當他跟牧師談完後出來,他在地上發現了孩子們用稻草絞成的足球,他踢了起來,輕盈的玩著這顆簡陋的足球。
於是馬斯提爾發現父親有了改變。父親開始跟他談他在集中營的日子,那是他原本絕口不提的,但他現在詳細說著他所遭遇的痛苦與羞辱,他把自己的軟弱攤在馬斯提爾與女兒面前,他得到的是他們的安慰、疼惜與溫柔。
這個家庭跟一場精彩的足球賽關連起來,是父親從刻意忽略足球,到站在馬斯提爾的立場設想,決定跟牧師借了車子,親自把馬斯提爾帶到伯爾尼,父親說:「你不是跟我說,你是幸運星,沒有你拉恩不會贏?」父親肯定了馬斯提爾幸運星的角色,肯定了拉恩與足球,這意味,他也決定努力走出自己這一代的傷痛,陪伴下一代迎向未來。
當拉恩果真踢出關鍵性的一球之前,拉恩看到了馬斯提爾,父親幫助馬斯提爾趕到了球場。
在載球隊回德國的火車上,父親看到長子央馬斯提爾保留一周才拿給他的信,這是一封告別、但充滿諒解的信,而他周遭,是瘋狂慶賀開心的德國人民,父親終於忍不住哭了,他跟馬斯提爾說:「你看,我在你面前哭的像個孩子。」馬斯提爾回答:「其實,德國男孩有時也可以哭一下的。」
正是這種交織,將1954年足球賽與德國戰後的心靈復建做了密切相關的比喻。拉恩這一代,繼續愛著德國,他們放下槍,以足球贏回德國的民族自尊。而馬斯提爾,將溫柔與愛,平撫納粹強權下、不道德的戰敗國下,一個個屈辱受傷卻不能哭的靈魂。伯爾尼的奇蹟,不止說的是那場足球賽,拉恩與馬斯提爾的合作,更成為一種象徵,象徵德國下一代經過反省後,重新站起來迎向未來的努力,這努力一如這次足球賽,一開始遭逢匈牙利,輸的很徹底,但卻在再度遭逢匈牙利這不曾敗過的球隊時,展現反敗為勝的耐挫力、意志力、勇氣、團隊下真正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