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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控制實驗結果的實驗課 ——電影《惡魔教室》
作者:陳韻琳

執導《英雄教育》(Napola)的Dennis Gansel於2008年又執導了《惡魔教室》(The Wave),他一樣從教育切入,探討:「在柏林圍牆都已倒了的後自由民主時代,還有可能出現像納粹一般的極權統治?」

電影敘事從一名中學老師授課「極權政治」開始。這老師名叫萊納,當他發現自己得要接「極權政治」這門課時,相當不悅,因為他更希望能教授「無政府主義」這門課,只是這門課被保加利亞來的老師先搶走,這名保加利亞老師正是以過往共產極權政治的經驗,設計出「無政府時代」這門課的,據校長說,課程設計的很精彩,又是先提出教案的,萊納大概很難翻案爭取這門課的授職。

這多少反映出了萊納自己也不曾在意:納粹極權政治在後自由民主時代的德國是否會復活的問題,因為對他來說,更急切的要面對的是後冷戰時代帶給民主社會的衝擊——共產極權政治下的受害者正在搶他的飯碗呢——更別說是中學生了,學生們一聽到課程中要探討第三帝國的納粹極權政治,反應不外是:「又來了!」「又是要我們記住我們根本就沒有經驗過的『歷史教訓』」,來自東德的的學生當然從父母耳提面命中,知道什麼是極權政治——雖然他所經驗的的歷史中的共產極權,跟納粹極權徹底是死對頭——因此也不知道自己幹嘛還要被教育「極權政治」這堂課,至於土耳其裔的德國青年,更抱怨「納粹哪是我的歷史?」

就在學生紛紛抱怨喊無聊、堅持在這時代「不可能再發生極權政治」之際,卻給了萊納一個靈感:「何不設出可以讓學生身體力行的、活生生的生活教材,讓學生經驗『在這後自由民主的時代,獨裁政權是如何產生的?』的過程呢?」

萊納老師與學生討論,設計改變了一點點生活的細節,譬如說:讓他們感受「集體踏步」帶出來的團隊、士氣、合一,要大家全都穿上白襯衫,設計團徽,以及這個團體特有的舉手禮,並按成績優劣來分配位置等等,他們把這團體取名「浪潮」。

僅只這幾個小改變,卻在這班上造成了微妙的人際互動的改變。而這些改變,卻不可能只限定在課堂中發生,事實上,離開課堂後,這些人際關係微妙的改變,繼續醞釀發酵中,老師萊納既不可能察覺,更無法防範。

有些人是興奮於有特殊制服的,因為它標示出自己隸屬的團體,並且,他們也就不用再為衣服操心、不用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為衣服思考煩惱了。可是,原本聰明、漂亮、鋒頭最健、也最有小姐脾氣的卡羅,卻不肯穿上白襯衫當制服,因為她立刻可以感覺得到白襯衫促成的泯除社會差異與個性,使她變得平凡無奇。可是,她這行為舉止,在老師萊納要讓大家體驗集體意識跟獨裁政權之間的關連下,便被老師萊納裁定她因不遵守集體公約,必須離開這堂課程。而後,卡羅也就發現她即連課堂之外,都開始被其他同學排斥,排斥她的背後,暗藏嫉妒她過去老被眾人注意的天之驕子身份,而過去她可以這樣被注意,恰好正是因為過去課堂上絕對容許個人化的自由氛圍,使她可以展現她的優異才華。

而這堂實驗課在男生圈子中引發出來的效應,比女生圈子中來的更大,因為中學男生們,是正值需要同儕認同的年齡,正因這種強烈的需要,所以他們的排擠效應來的是特別的強烈、也特別的有傷害性。曾因各種理由不肯合作的男同學們,後來都妥協回到「浪潮」團體中,只為了被認同。因此,連卡羅明理的男友馬克,也都留在「浪潮」團隊中,不願出走,這當然相當程度的影響他倆的愛情。「浪潮」效應在課堂外持續的發酵,像幫派成員吸收幫派份子一般,連小學高年級男生,都自願被吸收進來當執行命令的小囉囉。

因此就呈現出莫地這個男孩的明顯改變。

莫地出生於破碎家庭,沒有人好好的照應他,過去,他為了爭取同儕認同,甚至不惜借他那不正常家庭之力,拿到毒品送給學校偷偷吸毒的同學,並表現自己無懼警察的勇氣,只為了爭取被注意、被認同的機會。現在班上這場集體意識的實驗,反而讓他如魚得水,他再也不用爭取認同,他只要穿上白襯衫、舉公定的舉手禮,他就是這團體當中的一份子,這使他徹底獲得了自信,他敢為這團體赴湯蹈火,因為每一個為這團體的行動,即連具有傷害性的排斥行動,對他來說,都標示著「被同儕認同、因而能自我認同」的意義。

所以莫地非常危險的攀上工地高處,只為了貼上黨徽。當他們到處張貼的黨徽觸怒了真正的幫派,差點兩派幹架,莫地竟然掏出槍來,對他而言,為維護這團體的利益,一切行為均屬有意義的行為,他認真到相信老師萊納是首領,一定會有生命危險,搞不好就是隔壁「無政府主義」班的學生會威脅老師的安全。他對老師萊納崇拜到極點,恨不得每天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

從來沒有獲得關愛的莫地,恰好就在這場實驗中,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浪潮」團隊持續擴大,連隔壁「無政府主義」班級,都有人開始穿白襯衫、行舉手禮。唯一敢出來反抗的,還是家庭溫暖、充滿自信、過去又經常被人注意的卡羅。不管她是基於被排斥的挫折憤怒,或是她也警覺到不對勁,總之,她印傳單私下進行抗議行動,行動中還一直感覺身後彷彿隨時會出現迫害他的秘密警察。當馬克得知卡羅印傳單得罪了「浪潮」,還私下找卡羅,譏諷她:「你以為自己是蘇菲索爾嗎?」(註:1943年死難的白玫瑰組織成員)。而後他跟卡羅起口角,他竟出手打卡羅,而後他震住了,他怎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人?馬克覺得他一定要跟老師萊納談一談。

其實這堂實驗課,也若干程度影響了老師萊納。在萊納的個性中,是有一種喜歡被崇拜、被當成偶像的需要,這一個禮拜的實驗課,萊納越來越經驗到學生們全都環著他轉、將他當成偶像的虛榮感,但他也沒有危機意識,還是他妻子跟他翻臉,說他「就在這一個禮拜,你讓自己變成混蛋」,他才有所警覺。

因此當馬克來找他,跟他說:「這是虛偽的紀律,這幾天我變了一個人,我打了卡羅,但我愛她,這浪潮運動必須停止。」萊納知道事情真的失控了。

次日,萊納決定終止「浪潮」。為了給學生一個無法忘懷的深刻體驗,他還利用早已經成熟的集體意識,以及自己個人被崇拜的領袖魅力,製造出差一點「處決馬克」的集體暴行,然後在高炙氣氛中突然大轉彎:「你們五天前不是才跟我說,在這後民主自由時代,是不可能再出現像納粹這般的極權政治嗎?剛剛,我們差一點用集體意識處決了馬克。」然後宣布終止浪潮。

誰知道,這堂課的同學們已不再只是將之看成一堂課,浪潮已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份,因此對突然失去浪潮,大家是既錯愕又不敢相信,最後,當他們確定這真的只是一堂課,「浪潮」不可能繼續,最需要「浪潮」的莫地,突然完全失控的抽出手槍自殺,因為他從被自我認同的高峰,墮入再度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痛苦中,他陷入徹底的虛無中。他死前喊著:「浪潮是我的生命!你欺騙我!你欺騙我!」

整部電影的敘事,從只是一堂課,到真的走向集體意識,我們會發現,不可能是單一一個人促成,而是很多參與的人,各自出現的小小的性格缺陷,譬如說,有個其實蠻喜歡被崇拜、又饒富領導魅力的老師,有一群重視同儕的中學生,有個需要在集體意識中找到自我的莫地,有一群不懂事尚不能分辨是非、凡事聽命於大哥哥們的小學生....,此外,他們在中學生涯,也面臨著民主時代自由化帶給他們的困惑,他們需要同儕、需要一群人一齊為理想奮鬥,但他們找不到聚合在一起的力量,他們感覺著人人都單顧自己的利益,儘管不滿現狀,卻不知自己能反抗什麼。民主自由社會帶出來的個人主義,竟讓他們連一場需要團結的球賽、一場需要通力合作的戲劇,都無法完成。恰像學生一開始在課堂上討論的,獨裁政權的興起有很多因素:社會嚴重的不平等、高失業率、高通貨膨脹,造成對政治現狀不滿,外加極端民族主義搧動誘惑等等,各個社會問題拼湊在一起,便促成了極權政治。

電影敘事一開始,來自保加利亞的老師說:「化學藥劑的混合,只能在化學實驗課中做。」

但是,萊納老師處理的不是自然課,而是歷史社會政治課,這課程不可能關在實驗室裡實驗,一旦開始實驗,一定會擴延到全面的生活。當萊納老師阻止學生繼續「浪潮」,說「這樣的事發展下去是無法更正的,我們過頭了。」可是他無法下課鈴響、實驗結束。

今天萊納是在實驗一場已然發生過的歷史事件,仍讓實驗一發不可收拾,而我們前瞻未來,又有多少事件是現在正在「實驗」、將會在日後引爆?儘管心驚膽顫,卻無法阻止,也不知道日後將會釀成多大的災難、又會是誰惹禍誰遭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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