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電影界的Marcel Pagnol，我還是因他的自傳被拍成電影後，方才得以認識他的。他的自傳中的幼年部分，被Yves Robert於1990年分別拍成兩部電影，分別是《父親的榮耀》（My Father's Glory）與《母親的城堡》（My Mother's Castle），他那可愛的父親，也因Marcel Pagnol的自傳與改拍出來的電影而揚名國際。

《男人的野心》（Jean de Florette）與《瑪儂的復仇》（Manon des sources）這兩部電影，原創作者正是Marcel Pagnol，他於1952年寫成劇本並拍成電影，後又於1964年將劇本改寫成小說。

不過，這兩部電影最後會揚名國際，還是Claude Berri於1986年重拍後的事，所以若不經細查，會以為原創故事是Claude Berri，忽略了Marcel Pagnol才是這故事的原創者。

純就原創而言，Marcel Pagnol在這故事中植入的人性觀點，最讓我震撼的，就是「對不義偽裝不知、不肯介入，所帶出來的共犯罪刑」。瑪儂日後的復仇，有一部份是針對全鎮人，正是因為她深深體察了小鎮人儘管並沒有直接犯下罪刑，但絕非無辜。

1986年Claude Berri重拍《男人的野心》、《瑪儂的復仇》捧紅了男女主角Daniel Auteuil與Emmanuelle Beart。在Claude Berr的執導下，最精彩的部分是他在電影敘事中時時隱含的伏筆，點點滴滴，慢慢揭露著人性與心理，直到電影最後一刻，爆炸出最震撼的結局。這整個運釀過程，功力渾厚無比。

最精彩的電影，總有若干元素難以用文字清楚描繪。有的時候是影像，有的時候是聲音，或者是角色傳神的演技：儘管沒有對話、卻能在眉目眼角之間營造豐富的情感供觀眾解讀。Claude Berri這兩部電影，難以文字化的部分，便是在他精緻的伏筆，這些伏筆一旦文字化了，故事立刻變得繁瑣起來，所以它是部非看不可的電影。

男人的野心

故事以一對伯姪開始。伯伯貝里生命災難來自那場去非洲的戰爭。戰前，他有個摯愛的女人瑞特絲，但等他回來，卻發現瑞特絲去了鄰近城裡，在那兒認識了其他男人，並結婚了。更不幸的是，貝里在戰場上受了傷，他不再能生育。既無愛情又無性能力，貝里從此也就失去了婚姻。他孑然孤獨，只有個聾啞女人幫忙料理家事。在他孤寂的心靈深處，他從未忘懷過瑞特絲，他仍愛她，但他更恨她。

於是貝里將他對後代的期望放在姪子果林身上。果林的父親因不明原因上吊自殺，母親因一場流行性感冒重病過世。事實上，貝里、果林一家族人到果林這一代已凋零到幾乎絕後，只剩下果林這個年輕人。貝里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家族人太驕傲，排斥家族外的人，不斷的近親通婚造成的結果，他認為他們家族人因驕傲被咒詛，自食了惡果，儘管有錢，卻除了果林，再無繼承人。

因此貝里一直懸念著果林的婚姻。

但果林暫時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他更重事業。他的事業是種植康乃馨，他成功的將種子從異地帶回家鄉，並培育成功，這將會帶給他大筆財富，可是，他需要更多的土地，而且是有泉水流經的土地，因為他們家鄉夏天總有著乾旱的危機。

於是貝里果林叔姪打起隔壁土地的主意。那塊地不僅地大，而且有泉水流經。

對果林來說，取得這塊地是為事業，但對貝里來說，取得這塊地還有著復仇的居心。因為這塊土地正是他摯愛的女人瑞特絲的家族所有，他若能取得，多少有著復仇的快感。現在那塊土地上居住著瑞特絲的哥哥，當然，打從這樁愛情背叛事件之後，貝里與瑞特絲的哥哥相處並不好。

為了這塊土地，貝里帶著果林去找瑞特絲的哥哥商量，既然有那塊土地卻不事生產，何妨出讓？結果兩人之間的新仇舊恨，使商量變成爭吵、最後變成打架，最後，貝里不小心殺死了對方。當時四處無人，貝里便將這樁死亡事件佈製成樹上摔下死亡的意外，瞞過了所有村人。

現在瑞特絲是這塊土地的繼承人了，沒想到這貝里深愛、復深恨了幾十年的女人瑞特絲，也在最近病逝，因此這土地現在由瑞特絲的兒子繼承，瑞特絲的兒子，是個駝子。

「沒想到她生出駝子！」得知消息的那晚，貝里握著他已保存幾十年的瑞特絲的梳子，自言自語的說。

漂亮的女人卻生出駝子，無疑是個大笑話，貝里認為這是背叛愛情的懲罰，保守的村民，則認為這是嫁給外地人的懲罰。

貝里還沒有見到那駝子就已深深痛恨他。他要想辦法讓這駝子放棄這塊土地。於是在尚無人看管的真空期，貝里帶著果林偷偷到那塊土地上，把泉水堵死了。沒有泉水的土地，單靠老天下雨，絕對種不出任何東西，他要駝子知難而退，以最低價把土地賣給他和果林。

其實堵死泉水時，有村民看見；日後駝子艱難的千里迢迢擔水時，村民也看見；村民都知道駝子的土地上根本就有泉水；但是，沒有任何村民發難說出，保守的村民一直討厭外地人，這駝子外表就惹人厭，又是村裡漂亮女人嫁外地人生下的孩子，沒有村民想主動管閒事。儘管他們沒有作任何事加害駝子，但村民無動無衷，冷眼旁觀。

所以駝子帶著妻女出現在他所繼承的土地上時，他不知道他將面對一場恐怖的、無望的搏鬥，他將花盡積蓄卻毫無所得。駝子站在這塊土地上時，是個對鄉間充滿浪漫情懷的城裡人，是讀了許多書的文人，想將書上道理用在鄉下土地上，懷抱著退隱務農的心情。

而一如貝里預料的，最後駝子進退兩難，與旱災搏鬥。貝里與果林假裝對他充滿關心，卻不告訴他他土地上有泉水，村民更是事不關己絕不插手。

只有一件事出乎貝里意料之外的，他萬萬沒有想到駝子固執無比。他死不撤守這塊土地，最後死在這塊土地上。

於是這塊土地因貝里果林伯姪，先後死了兩個人。

駝子死後，妻女一無所有，只剩下這塊她們無能為力的土地，於是只能賤價賣給了貝里與果林。這對伯姪還讓妻女知道，他們是基於善心才買下土地，否則這塊土地是沒人要的。

《男人的野心》結束於母女離開之際。

駝子的女兒名叫瑪儂，那時她才七八歲，從孩童的直覺，她一直就不喜歡貝里果林伯姪。當瑪儂告訴父親她討厭常來殷勤探問的果林，說他長得好醜時，駝子還申誡瑪儂，不要以外表看人。

可是就在瑪儂將隨母親離開時，她隱隱聽見貝里果林伯姪的說話聲，她循聲而去，親眼看見貝里果林正把堵死的泉水挖出，水源源不絕破土而出。瑪儂看到這一幕，尖叫哭泣跑離。

這結尾成為關鍵，揭開了第二部電影《瑪儂的復仇》的續幕。

瑪儂的復仇

《瑪儂的復仇》一開始，匆匆已過十年，瑪儂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她不肯隨母親住在城裡，回到了父親過世的鄉間，牧羊為生，遠離村民，對所有村民都不信任。看過第一集，便知如今懂事的瑪儂，不僅知道害死父親的是貝里果林伯姪，也知道村民冷眼旁觀不插手干預的冷漠，是害死父親的共犯。村民多少有些心虛，私下無人時會誠實告白：「我們傷害她太多了。」他們將瑪儂視為聖女，並說：「孤女的祈禱上帝會聽。」

電影敘事相當緊湊的交代瑪儂的復仇。

有個復仇行動是她主動為之：她因牧羊走遍山野，因此意外發現了村民共用的泉水源頭。她堵住了那泉水源頭。

有個復仇行動是她被動為之：果林像是被咒詛一般，第一次戀愛，就是愛上了瑪儂，偏他是個對愛情十分死心眼的人。

當果林愛上了瑪儂，花好大勇氣，才敢克服害羞，告訴伯伯貝里他愛的女人是誰。

貝里當然在乎這件事，因為果林現在是他家族唯一的後代了，果林不婚，家族就絕後，他們錢已經多的用不完，可是沒有後代，錢的意義又在哪呢？

於是貝里刻意上山找瑪儂，想看看她長什麼樣子。貝里這時根本不知道，瑪儂早在幼年就知道她父親的死，責任在他們伯姪。

貝里在山間偷看到了瑪儂，經豔其美、復稀奇她長得真像當年背叛愛情的他的摯愛。

貝里跟果林說：「她長得真像她祖母！」又教貝林說：去見她時一定要穿的體體面面，「這女孩窮苦。窮女孩不會拒絕嫁給我們家族的。」

當然，這場注定失敗的愛情，便成為貝里果林伯姪的大大羞辱。

但《瑪儂的復仇》，最驚人之處，就是村民惡行的自食惡果。

當瑪儂堵住泉水源頭時，所有村民都嚐到了當年駝子千里迢迢找水擔水之苦。過去駝子找水，他們是事不關己一點正義之聲也不發，但現在，當神父說：「一定有人犯了罪需要悔改。」村民突然都出現了「遲來的正義」，他們紛紛指向貝里果林伯姪，而那個根本親眼目賭伯姪堵死泉水的某村民，這時也說出他親眼目賭的真相。

遲來的「正義」，恰好清楚呈現了村民當年的冷漠，他們等於是自承是殺死駝子的共犯，也證明了現在的「正義」無非也是力求自保的自私。

這時，瑪儂在村民面前自白，她早知道貝里果林伯姪是害死她父親的兇手。這自白無疑告訴果林，她對果林非但沒有愛情，還只有恨意與藐視。

對愛情死心眼的果林，在公眾場合被瑪儂的自白羞辱以後，回去自殺了，他一如他父親，選擇上吊，並吊死在他與貝里伯伯第一次殺人的那顆樹上。

現在貝里家族真的絕後了。

瑪儂的復仇便到此為止嗎？最驚人的是在最後面。

瑪儂不久就跟她早已愛上的男人結婚了，婚禮結束從教堂出來，迎面正是貝里孤獨蹣跚憔悴而來，他是去墓園給已死的果林送花的，兩人四目相接，喜事喪事相遇，尖銳的凸顯貝里的自食惡果。

而後！

當貝里從幕園出來，一個參加瑪儂婚禮的瞎眼老太婆叫住了貝里，說：「我聽腳步聲便知是你，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

原來她是瑪儂祖母、也就是貝里當年摯愛的女人瑞特絲的閨中密友。

瞎眼老太婆從瑪儂談起了當年舊事：「當年你錯了，你不該不理會那封信，我為這事，一輩子不原諒你。」

「什麼信？」

別裝不知道來遮掩自己的過錯，我知道有那封信，因為是我寄的。」

「我真的沒收到信。」貝里道：「戰爭期間一切都不確定，部隊地點經常在調動，我們根本無法把握能否收到家人寄來的東西。」

老太太聽了，滿臉的遺憾：「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真的是太大的悲劇了。在你從軍後，瑞特絲發現自己懷了孕。她趕快寫信給你，告訴你這件事，央你寫信給他父親，跟她父親承諾你一定會娶她，有這封信為證，她就不會被村人笑，她可以把孩子生下來，跟孩子一齊等你回來。但是，你沒有回信，一直沒有回信。她等了又等，到最後，她認定你不想為那孩子負責、不想娶她了，她很傷心，她開始恨妳，於是她去了外地，認識了一個男孩，便很快的結了婚。」

貝里說：「我跟妳發誓，我沒有收到任何信。」貝里已開始覺得不詳。他忐忑的問：「那孩子後來生下來了嗎？」瞎眼老太婆說：「生下來了，但他生下來就駝背，是個駝子。」

貝里嘴角抽動，淚水流下面頰，他忍耐著不讓自己激動的心發出任何聲響。

瞎眼老太太說：「我現在才知道沒回那封信不是你的錯。這一切真是太遺憾了。」

老太太的孫女此時出現來接她，老太太便離開了。

老太太並不知道對貝里而言，更大的遺憾是什麼，可怕的是，他不能歸咎於命運或咒詛，因為一切惡果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根本有後代，而且是個兒子，但他從頭到尾沒正眼看過自己的兒子，而且設計陷害，眼睜睜看兒子受苦，為自己的土地死去。現在他有了瑪儂這個孫女，可是他不敢讓瑪儂知道自己是誰，在瑪儂面前他羞愧難當。

貝里一年後就死了。死時遺言一切財產全給瑪儂，直到這時他才告訴瑪儂，他是瑪儂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