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關於這個故事,我們可以討論的是:
一、這個故事最觸碰到你的議題或情境是什麼?為什麼?
二、在你的工作場合有沒有類似需要區辨虛擬與真實的模糊分際、或者是需要利用虛擬與真實的模糊分際的工作內容?在你的生活中呢?
三、在你的工作與生活中,網路文化有沒有對你造成些許影響與衝擊?
四、你的工作需要利用網路媒體來增殖你工作的影響力嗎?有沒有出現你覺得需要好好討論的媒體倫理?
五、你覺得在你的工作環境中,網路媒體養大的同仁、與沒有被網路媒體養大的同仁之間,有沒有代溝與世代差異?如果有,你們都是怎麼處理?
六、看完《偶然與你相遇》,你覺得這故事對你個人來說有什麼感想與提醒?
什麼是網路時代的數位文化?
在美國從事實驗影像、錄音和表演多媒體藝術創作的導演米蘭達裘麗(Miranda July),透過她執導的片子《偶然與你相遇》(Me and You and Everyone We Know),在電影中自問自答:「數位文化,最明顯表現於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的強烈落差。」
性愛虛擬
女主角克莉斯汀,是一個數位藝術家,她透過故事看世界,也把她經驗的世界看成故事,在真實生活中,她是個寂寞、沒有故事的女人。
她跟男主角理查相遇於鞋店,她對理查有了好感。
理查是個剛剛婚姻破裂的男人,他一人帶著兩個孩子生活,他不知該怎樣跟孩子相處,三人之間經常是沈默的。當他忙碌於工作時,放學回家的兩個孩子,一個十四歲的青少年與一個七歲的孩童,便在家中上網玩耍,哥哥上色情網站聊天室,以十分老練的對談,跟網上偶遇的人談性,七歲的弟弟很快就學會所有這些語言,甚至當哥哥不在時,他也會繼續跟網上的人談性,挑逗對方,用剪貼功能把哥哥言談的性暗示語言貼出來,成為哥哥的替身。
但這兩個孩子在網路上性語言儘管很成熟,生活中卻是退縮內向的,他們不曾主動交過異性朋友,哥哥甚至曾在兩個青少女女孩商議下,成為性愛口交的實驗品。
這兩個做口交實驗的女孩,是另一組對照。她們在真實生活中,一點性經驗也沒有,但那兩個青少女女孩想要透過練習,先讓自己對3P的性關係老練,並比較著彼此的高下,好面對她倆遇到的、經常在玻璃窗前寫各種性愛語言挑逗她們的成年人。她們想偽裝自己對性愛已經充滿經驗。
青少年青少女因網路虛擬,有非常多透過文字虛擬出來的性愛經驗,但真實生活中其實是一無所知。那麼成人呢?
在玻璃窗寫下各種幻想跟兩個青少女孩3P的男人,有一天發現他一直企圖挑逗的兩個青少女孩,竟然前來按門鈴,他嚇壞了,趕快趴下躲起來,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他根本沒有任何勇氣實踐他的性愛幻想語言。他一樣是透過文字虛擬自己的性愛能力,只是他用的不是網路,而是玻璃窗。
而那兩個青少女呢,發現按電鈴沒人應,突然鬆了口氣的死命奔跑逃離,跑很遠後才停下來。她倆在一起,會刺激對方,彼此都想逞強,假裝自己蠻不在乎的充滿勇氣,但一旦有了「那男人應當是不在家」的理由,她兩立刻不約而同匆匆奔離,這便說明了她們觀看玻璃窗、或透過理查那十四歲青少年兒子,其實也虛構了一個3P的性愛老練故事,她們忘了真實世界中的自己,跟那虛構的故事,其實沒有任何關係,正像那在玻璃窗上寫字的男人,他一樣陷溺進文字虛構的性愛幻想世界,忘了真實世界中的自己,其實根本不敢實踐那些文字描述出來的性愛。
而數位藝術館的企畫女主管,上網邂逅網友大談情色,最後約碰面,才愕然發現,那網路上情色的經驗老手,年方七歲,他正是理查的二兒子。這會面,更是荒謬嘲諷了網路虛擬世界與真實的落差。
愛情與婚姻的虛擬
不止性愛虛擬,愛情與婚姻也是。
一個小女孩自己弄了一個「希望箱」,裡面是所有自己的「嫁妝」,她經常在「希望箱」裡放進各種各樣二十年以後、她婚後會用到的東西,因此她每買一樣東西,不管是家庭用品或電器,都會問店員:「這東西二十年後還流行嗎?」她每天活在自己幻想出來的婚姻世界,用她累積起來的「嫁妝」,建構她日後的廚房、家居生活的面貌。但跟真實生活中同齡玩伴在一起時,她甚至不肯承認自己有「希望箱」。
因此再回到男主角理查與女主角克莉斯汀,他倆的情感關係,克莉斯汀主動的多,但他們正式開展關係的第一步,仍是由虛擬故事開始,他們透過人行道名字、與各種標示,大談著人生種種跟情感有關的故事,與人生的種種可能,結果,當克莉斯汀從虛擬故事中率先回返現實,要搭理查便車,卻引發理查的光火,他問克莉斯汀:「妳怎能就這樣上車?萬一我是專殺孩子的殺人兇手怎麼辦?」其實,是理查害怕。
電影結尾,理查接受婚姻不可能復合的事實,打算跟克莉斯汀交往,他倆一齊把畫掛在門口花園的樹上,畫中的畫眉鳥,彷彿在真實樹枝上站立著一般,甚至恍恍惚惚聽的見畫中的鳥叫。這呼應著電影一開始,理查跟妻子離婚、妻子搬離時,理查遙望著花園樹枝上一隻真正的畫眉鳥,以及妻子交給他的這幅畫眉鳥圖(他們正在分家產),說:「這是你的。」
真的畫眉,與假的畫眉,譬喻出愛情與婚姻虛構出來的美景,與真實世界中的幻滅。
藝術虛擬
藝術一逕就是透過某種虛擬,來呈現更真實的心靈世界,但當藝術中置放進擬真、甚至是真實的物件,藝術本身就很弔詭的很諷刺的,讓人感覺只剩下虛擬,對真實日漸麻木了。
數位藝術館裡,一位藝術家的作品,真假難辨,當藝展企畫女主館說:「喔,這漢堡包裝紙作的真像真的。」藝術家說:「它是真的,我喜歡在藝術作品中放進一些真的。」可在下來企畫女主管看到自己的杯子,她問:「你拿我的杯子作什麼?」藝術家又說:「不,那是我作的『妳的杯子』。它是我作的。不是妳的杯子。」
當他們看著一張跟愛滋病患有關的照片、圖像,他們已經無從分辨,這張照片呈現的是真實世界愛滋的痛苦,還是只是故事與藝術?數位藝術館的企畫女主管每天面對的就是這種藝術中藏有真實,真實虛擬成藝術的藝術作品,她休息的方式,就是去逛情色網站找性愛來宣洩,誰曉得,最後讓她發春動情想見一面的網友,竟然只有七歲?連她的真實生活,都被虛擬玩弄了。
克莉斯汀的數位藝術,其中一個作品,就是用音效模擬一個大型晚會的現場,那大型晚會顯然是跟宗教性的心靈醫治有關,這樣一個牽涉到最應呈現心靈真實的主題,克莉斯汀卻完全將它虛擬化了。
克莉斯汀另外一個作品,也是真實中交織虛擬。他從一對老人家處借得一張照片,照片中是一男一女坐在馬雅古城前。借她相片的老者艾倫說:「喔,照片裡是我孫女和永遠不會娶她的男友,沒想到這張照片現在要變成藝術作品了。」
這張照片背後的真相是一對已經分手的情侶,但等到它出現在克莉斯汀的作品中,已經是從年輕走到年老,完成各種旅遊願望,最後因死亡兩人才分離的動人愛情故事。白髮相伴、因死分開是祖母艾倫的故事,但她從沒有去過馬雅古城,去馬雅古城的是孫女,可是那趟旅程卻記錄了已幻滅的愛情故事。
什麼是數位文化?
數位藝術館的企畫女主管問:「什麼是數位文化?」
電影頭尾有另一個呼應。
電影一開始是克莉斯汀製造的聲效:「如果你真的愛我,就在這裡,現在,我們起誓。」但「這裡」是哪裡呢?聲效響起時,我們看到的背景是一幅圖。
電影結尾,理查的七歲大的二兒子,聽到一個成人拿銅板敲擊鐵柱,便問他:「你在做什麼?」成人答:「我剛剛走過歲月。」孩子便學著成人這麼做,當他敲擊時,他所看到的,是個再假不過的太陽,正順著他的敲擊往上攀升,像一幅畫。因此結尾呼應著一開始這對情侶山盟海誓的背景:也是一幅畫。
導演米蘭達裘麗多才多藝,她不僅能演(在這片中她就是飾演克莉斯汀),也能寫、能導,同時還是影像藝術家。在這部片子中,她透過這些不同人物發生的小故事,在問一個時代性的問題:「什麼是數位文化?」
電影儘管人物很多,但因著核心議題焦點集中,這些人物又同在一個社區,有生活上的相關,此外,電影頭尾遙遙呼應,因此,是部電影敘事非常嚴謹的作品。
「什麼是數位文化?」是個非常嚴肅的大哉問,米蘭達裘麗透過各種人物發生的小故事,將文化議題指向「活在虛擬世界,跟真實世界落差甚大」的文化困境
不止藝術家的藝術作品如此,平凡小民也是如此,更有趣的是,人們在自己家中,透過電腦、甚至一扇玻璃上的字,都能營造出一個跟現實落差極大、甚至完全無關的虛擬世界,並沈浸於虛擬世界中,樂此不疲。
理查跟孩子抗議一直玩電腦,孩子說:「如果你必須工作讓我們在家,我們就不可能離開電腦。在家最安全。」但思考方式、人際都徹底虛擬,真的「安全」嗎?
米蘭達裘麗用一個小故事,暗藏破解虛擬的用心:
小女孩活在「希望箱」的虛擬生活,把天花板當成畫面,陳述出的幻想,勾勒出的家居美景,最後卻道出:「而後這一切落下來,壓死你,你便死了。」簡單一句話,道出「希望箱」幻想的背後,是感受到現實生活的傷害與苦痛。
理查妻子分手時,燒傷自己的手,他認為這是一種「獻祭」的儀式,可能,他意圖透過自殘來挽回局勢,但他失敗了,卻導致兩個孩子就此不願再跟他好好談話。直等到理查決定他把包紮的手的紗布解開,面對手上的灼傷,也就是婚姻的傷痛,兩個孩子才終於能跟他對話,一齊出外散步。
這暗指,人們寧願活在虛擬,實在是因為真實世界是有傷的,迴避面對、承受各種人生的挫折、傷害與苦痛,是逃進虛擬世界的原因。正像老者,面對愛妻老伴艾倫的死亡,他寧願用「她跟我分手了」作解釋。他是透過克莉斯汀邀請他參與、最後完成的作品,方能坦然接受了愛妻的死亡。有勇氣接納並面對真實世界的創痛、殘缺與不完美,願意活在這樣的真實世界中,是跨出虛擬、進入真實的方法,也是破解數位時代文化困境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