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跟《末代武士》時代相仿的《黃昏清兵衛》(Twilight Samurai,山田洋次導演,2002),純由日人製片編導演出,對同樣隸屬於東方文化、又跟日本有文化血緣關係的台灣來說,應當是會覺得親切的多。
《黃昏清兵衛》同樣交代了明治天皇現代化過程中,對武士階級的終結,「黃昏」本身就有多重含意,包括妻子肺癆每逢黃昏就發燒、井口清兵衛每逢黃昏就得趕回家照顧家人不能跟其他朋友應酬、以及武士命運的即將終結。但《黃昏清兵衛》中的井口,顯然一點不似《末代武士》中的勝元企圖抵抗掙扎,他就像個隱者般活於社會的底層,安安靜靜過他清寒辛苦的日子,不曾奮力為自己爭取什麼。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他青梅竹馬的女友朋江,他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被人發現他有高深的武功。
而在這種隱者生活中,唯一能攪動平淡心境的,只剩下親情與愛情。井口愛他的孩子、也愛朋江,不過,他不肯主動追求朋江,固然如他回覆朋江之兄所言:「我跟朋江門戶不配,以前,我死去的妻子跟我門戶不配,婚後她便經常覺得我若不繼續求取功名,會讓她蒙羞。」
但朋江之兄早已首肯這門親事,朋江對井口的愛,也早已展露無疑,更重要的是,朋江打從門當戶對的婚姻失敗後,已是個不再守舊的新女子。萬事接備只欠東風,大家等的只是井口的點頭。
因此井口的拒絕,絕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下層武士深感門戶不對自覺卑賤的這種理由,我想他更多是受制於隨遇而安無欲無求的隱者個性,隱者個性遇到需衝破階級界線以爭取愛情婚姻的強大挑戰,勢必是消極被動的多。當井口最後跟朋江表達感情,是自覺將赴任務,日後是生是死難以定料之下,對生命的一種呼喚。相較之下,朋江對愛情、對衝破階級藩籬的奮力與勇氣,是比井口要勇敢太多了。
電影當中,非常有趣的呈現出兩個低階武士之間的對話。這對話間,從朋友一翻臉成為仇人,關鍵是在武士刀。
井口不幸受命要去刺殺一個不馴服的武士余吾善右衛門。井口儘管知道這是展現自己實力、博取功名的好機會,但他一直想推辭,他說:「長期照顧家庭,已無此心境與鬥志。」井口說的無心境無鬥志,是誠實之言,只可惜籓命難違。
井口要去刺殺的武士余吾善,是個想攀過高山去當浪人的低層武士,他受上司長谷川大人的知遇善待之恩,也忠心回報,未料長谷川大人服侍的主子不滿明治現代化過程中對武士的不公,企圖謀反,導致長谷川與他底下的人,都得奉令切腹自殺。余吾善不肯從命,他問:「我為上司盡忠,所犯何罪?」
因此井口與余吾善的相遇,是兩個低階貧困武士的相遇,也是兩個再已不知「忠義」、「是非對錯」答案為何的無奈武士的相遇,他倆都同樣置身於新觀念搖撼衝擊舊觀念的亂世。
我們先看到的是余吾善對井口的友善。他是真的毫無陰謀的邀井口喝酒,跟他吐露在亂世作低階武士,跟貧困奮鬥的辛酸,兩人的相遇充滿將心比心的體諒。余吾善根本不想拔刀,甚至直接問:「放我一條生路吧!」連井口都吃驚這話出於籓境內傳聞是武功最高的武士之口。
可是當他們聊到貧困,井口說他為了舉行不辱門風的武士之妻的喪禮,只好賣掉了武士魂之刀,他帶來的其實是竹刀與小刀,余吾善立刻勃然大怒:「你用這雕蟲小技來找我,你目中無人!你小看我!」
這時,這兩個貧困的低階武士之間出現了基本的差異。
井口賣掉武士刀之後,他為照顧老母與女兒,閃避人群的退隱,使他早已忘懷武士的身份,他以平民自居,因此他才會說他重回武士生涯執行任務,「已無此心境與鬥志」。可是余吾善身上仍有武士刀,他就算再低階,他還是個武士,他還是要武士與武士的對等關係,他對井口的憤怒理由在此。
井口一開始拒絕朋江之兄對他與朋江的婚配,表明了他仍有舊觀念的限制,忘懷武士階級,並非因自己是新時代人物,而是長久的隱者生活鍛鍊出來的隱者個性。
正是這種隱者生活隱者個性,使他這麼久以來,未曾捲入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的風風雨雨。但余吾善手中那把武士刀,使他注定面對新時代,要不得犧牲生命,要不得拿著這把刀逃往籓外成為浪人。
這是這段對話展現「黃昏」之深意。不管是井口還是余吾善,都證明了武士、武士刀、武士精神,是即將消逝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