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從兩部電影《七武士》(Seven Samurai,1954)與《豪勇七蛟龍》(The Magnificent Seven,John Sturges執導,1960)來比較日本文化與美國文化,會看到一些蠻有趣的現象:
日本國際級導演黑澤民非常擅長處理武士精神這個主題。不過,他電影中的武士,時代比之《末代武士》是更往前推了一些,他企圖探討日本戰國時代的亂世,武士精神的何去何從的困境。
黑澤民1954年拍的電影《七武士》,深深影響了好萊塢,導致好萊塢隨後便拍出《豪勇七蛟龍》。
《七武士》與《豪勇七蛟龍》,都是描述英雄幫弱者逐退惡霸的過程,也都描述亂世。從這兩部武士與槍俠電影的比較,可看出東西方在六零年代都殊途同歸的對亂世間,正義感逐漸失落有著深切的擔憂,也都表現了在亂世中對正義精神的堅持,勢必是一種犧牲,但這兩部電影卻讓我們看到很明顯的文化差異,我認為這正是Edward Zwick的《末代武士》不能掌握武士精神神髓之因。
1.人性與階級
黑澤民描述下的七武士,一樣可算是末代武士了,這七武士儘管在亂世中已不好度日,但人格與武士精神卻仍舊是完美無缺的,唯一不大像武士、有點醜態的,還是農人出身混入武士階層的人物。
在電影《七武士》中,很明顯的,不完美的是農人。他們膽小、自私、卑微,不知謝恩,當武士逐退土匪,並因此犧牲四名武士的性命,農人隨即忙農事,完全活回農人自己窄小的世界,彷彿武士未曾出現、也未曾有武士因保護他們而死。因而電影結尾武士說:「最終農人是勝利的!」說這句話時,含有多少武士英雄的孤寂與莊嚴偉大,含有多少對卑下農人的鄙視!當然,武士與農民之女的戀愛,注定是無疾而終的。因此黑澤民的七武士,儘管著眼末代堅持的完美的武士精神,但那階級之間不可泯滅的差異,的的確確是刻意存在的,武士性格的完美與農民性格的卑下,呈現著兩極對立。
改編後的西部片《豪勇七蛟龍》,對槍手的描述就大不相同。槍手不盡然都是完美的,七位未必都是為了豪勇之義,中間是有為了錢而來的。但是,這動機不純正的槍手犧牲前,問:「告訴我,是否真的有金子在山上?」時,其他槍手卻充滿憐愛的撫慰他:「的確是有,而且你會分到大筆。」好讓那槍手含笑而逝,這過程充滿對「不完美的正義」(為錢而拼正義)的憐憫之心。
《豪勇七蛟龍》中,對農民—還是印地安農民—的描述,並無任何卑下的貶抑,對那出身原是農民、卻冒充混入槍手生涯者,也僅只平淡鋪陳他想擺脫貧困的決心,無任何醜態描述。七武士中的農民都是膽小的,豪勇七皎龍中的農民,則有膽小的、有短視的、也有重義氣勇敢的。當膽小的農民出賣槍手,農民的孩子跟槍手抱怨:「我爸爸真膽小,我瞧不起他。」時,槍手狠狠揍一頓孩子的屁股,然後說:「你爸爸有他勇敢的地方!他要保護你。這種保護所付的代價也是一種勇氣,我至今不敢,所以我不結婚。」
2.階級之間
《豪勇七蛟龍》中,槍手和印地安農民生活在一起,雖然使用槍枝的技術與戰略,農民全賴槍手教育,但槍手會跟農民分享他們面對戰事一樣會恐懼。《豪勇七蛟龍》也跟《七武士》一樣,犧牲了四名槍手。但事後,印地安孩子紛紛上墳獻花,農民與槍手互動的情意非常感人。當槍手說出:「農民最後是勝利的。」絕無貶抑之意,僅只是看到那曾是農民的槍手,最終還是為了婚姻愛情,放棄槍手生涯,重返農人生涯,因而深受感動,忍不住說出來的話。因此在《豪勇七蛟龍》中,是充滿了人人平等的觀點,槍手與農民是一樣的有高貴面、也有卑賤面,他們的真實人性,不因階級而有所差別。
日本傳統中的武士,還是有著階級意識的,他們是貴族,與平民有別,卑賤軟弱絕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其他平民。
3.誰能堅持正義
武士道的正義精神是貴族階級的品質,而槍俠堅持的正義,則是任何平民都可擁有的品質。正義堅持,既可落實於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社會底層,槍手中也會有為錢站在正義這一方的軟弱者。正因為人性不分階級都有著高貴與卑賤,因此《豪勇七蛟龍》會強調對「不完美的正義」的體諒、以及「負咎贖罪、再給機會」的憐恤。
4.對正義的態度
在《豪勇七蛟龍》中,增加了《七武士》中沒有的段落,就是槍手被農民背叛。當農民發現跟土匪對抗,戰事是永無休止,土匪不會饒過他們的,他們當中便有人希望能跟土匪妥協,因為吃不飽總比被打死好。這導致槍手被繳械、被驅逐,因為農民在槍手出巡勘查時,把他們的領導人從槍手換成了土匪了。
從人性本然面來看,槍手應當是再也不理這些懦弱怕事的農民,但他們原諒了農民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心情,仍選擇冒生命危險回來徹底驅逐土匪,他們要給農民毫無恐懼自由生活的權力,因為到最後,他們的正義不只是「為農民伸冤」,而是「對『義感』本身的敬重與堅持。」他們要農民知道,對『義感』本身的敬重與堅持,是值得付上生命的代價的。
5.個人自主與團體
日本傳統是重視階級與團隊的,但美國文化充滿人人平等個人自主的觀念。所以在《七武士》中,武士中有師徒關係,他們之間有不可逾越的規範;但《豪勇七蛟龍》中,槍手之間人人平等。
這種觀點,還表現於對保護地邊緣處所住人家的處置。當這些農民不在保護範圍內,《七武士》是強迫他們遷離放棄自己的房子,因為他們不容許個人的需要大過團體,但在「豪勇七姣龍」中,槍手尊重了老者不肯遷離的決定,他們給他自主權,也讓老者為自己的抉擇自行負責。
所以從同時期開拍的《七武士》與《豪勇七蛟龍》的差別,可充分看出日本文化與美國文化的差異。或許正因此,《末代武士》的導演Edward Zwick拍起武士精神,怎樣看都失其神髓。
當亂世之際
黑澤民另一部《影武者》,更貼近末代武士的意旨,表達的是「武士不再」的悲涼。當武士只剩下影子,就算有作英雄的意願,也是大勢已去。影子只能追逐英雄死亡的認同足跡,讓自己無聲無息的犧牲,沒人紀念、毫無意義的消逝於必敗之戰裡。
《亂》更企圖說明,亂世下堅持正義與愛的荒謬。瘋子才是亂世中最幸福的人。越是想堅持義理與愛的真誠,越是飽經離亂痛苦、甚至死的荒謬。
黑澤民一樣處理「武士精神已死」,但他因為善用象徵譬喻,諸如「影子」與莎士比亞「李爾王」比喻,因而主題具有更多元的詮釋空間,這是他遠比「末代武士」高明之處。「末代武士」總讓人感覺勝元與歐格仁拼命跳出來說話,最後還得用濫情到不行的方式,讓我們瞭解勝元之非死不可,可是在黑澤民的電影敘事底下,透過暗喻,黑澤民讓我們體會更多情感:「末代」是慘烈的,「武士」是虛幻的,堅持武士精神,是讓自我蹈向瘋狂、死亡之路。
儘管《七武士》和《豪勇七蛟龍》相較,前者的結局是無奈而蒼涼的,後者多了份不在意生死、自由逍遙而去的暢快,但同期其他槍手片,未必盡然是追求正義毫不氣餒自由逍遙的,譬如比《豪勇七蛟龍》稍早的西部片《日正當中》,從頭到尾,堅持正義的主角孤軍奮戰,鎮上所有的人都但求息事寧人,甚至認為堅持正義的主角是罪魁禍首惹麻煩的人,希望他趕快離開,可說是相當強烈表達堅持正義的孤單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