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一直反抗沙皇與貴族政體的俄國作家高爾基,在他的作品中,想當然爾,會執著於關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也因此,他的作品會被國內外擁有人道精神的藝術家們所注意。
至少有兩個國際級大導演改編了高爾基的小說《低下層》(zai diceng),這兩個大導演分別為法國的尚雷諾與日本黑澤民。有趣的是,儘管他們採用了高爾基的原創,但當他們將故事入鏡,卻延續著他們自身所關注的問題。
這兩個大導演都取用了高爾基原創的精髓:一個病重即將過世的老婦、一個愛上女房東的妹妹的小偷、一個只能站在舞台上,無法負荷現實人生的演員、一對壓榨低下層人的房東夫婦、以及其他次要角色的低下層....,他們之間的互動,交織出低下層社會的無助與絕望,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質疑。
但是,在尚雷諾的《低下層》(Bas-fonds, Les,1936)中,我們卻看到了他1937、1939執導的電影《大幻影》、《遊戲規則》中對階級隔閡的提問。
尚雷諾的《大幻影》讓我們看到貴族騎士精神的最後一線曙光:在你死我活的一次大戰中,敵對的德國與法國軍官,在集中營中,卻因對方跟自己同為貴族身份,因而惺惺相惜。身陷囹圄的法國機長鮑,顯然是更喜歡與德國軍官拉芬為友,且不屑跟他不同社會階級的戰友馬傑相處。但這法國貴族鮑爾,最終持守著騎士精神之義,他決定犧牲自己,讓馬森、與同陷囹圄的猶太人羅森有機會逃亡,而德國貴族拉芬,也持守自己的騎士精神之義,再一再警告無效之下,槍殺了鮑爾。
鮑爾之死,彷彿是象徵著騎士精神——各為其主、彼此尊重、惺惺相惜——的幻滅;因此尚雷諾1939的《遊戲規則》竭盡所能的諷刺了貴族或中產階級生活的空洞、言不及義、與道德淪喪。
尚雷諾籌拍《低下層》正是在《大幻影》與《遊戲規則》之前,多少可以看出他的《低下層》中,有《大幻影》與《遊戲規則》的先聲,因為在這部電影的敘事中,他增加了一個人物:貴族,這貴族嗜賭到一無所有之際,卻跟低下層的偷兒結下兄弟之情義,決定讓自己生活進低下層,感受貴族與中產階級無法享受的快樂,而他在低下層社會,仍執著著自己重視兄弟情義的騎士精神,跨越階級障礙的,成為小偷此生最好的朋友。
至於黑澤民,我們可從他的《低下層》(どん底,1957)看到他延續《羅生門》(1950)的人性思考:「真實與謊言」。在《羅生門》中,每一個人都說了謊,低下層說謊是為了生存、貴族說謊是為了面子與自尊、強盜說謊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強者、女人說謊是為了社會規範下要求的女性貞潔;每一個謊言都揭露著一個人性的、社會階層的、文化的框框束縛,是無法脫逃的束縛。
等黑澤民拍攝《低下層》時,黑澤民卻站在不同的立場,重新思考「真實與謊言」。尚雷諾與黑澤民,都在電影敘事中強調了:給無望的低下層一個盼望——儘管那是謊言——但這盼望有可能會救了一個人的生命。而那個演員之所以自殺,正是因為已陷入虛無主義的某個低下層,將他的盼望給徹底的否定,告訴他那只是謊言。一無盼望的人要不選擇自殺、要不選擇走入徹底的虛無主義,而這個演員選擇了自殺,留下其他言不及義的低下層虛無主義者。黑澤民更在對話中強調:是誰說真實比較重要?又是誰說謊言毫無意義?
在真實與謊言的弔詭中,《羅生門》與《低下層》的導演黑澤民,顯然深深思索過真實與謊言,並站在不同的社會階層中,給出不同的提問、與不同的答案。
這兩個導演各自依循著自己的思考脈絡,對高爾基的《低下層》做出不同的著重,而最大的差異來至於對「愛情」的詮釋。
尚雷諾代表著西方,顯然對愛情有更多的冀望,因為最終脫離「謊言的低下層」的主人翁————偷兒,他邁向新生活的原動力正是他跟受苦的女房東的妹妹的愛情,尚雷諾在電影結尾刻意聚焦於他倆因愛而生的喜悅、盼望,也讓偷兒與女房東的妹妹躲過牢獄之災、揮別過去、迎向未來。
可是黑澤民並沒強調愛情的力量,他只在幾個低下層的對白中交代了小偷出獄、女房東的妹妹失蹤,隨即將焦點著重到其他留在原地的低下層,他們繼續過著虛無的生活、聊著虛無的言談、並摧毀演員的盼望、造成演員的絕望自殺。
於是便呈現出這兩部電影本質上的不同,也正是高爾基和黑澤民本質上的不同——能否被拯救?是誰能拯救?——在這低下層社會最需要的解答上,這兩個導演給出截然不同、徹底背反的答案,尚雷諾仍持有愛的信念,但黑澤民已傾向幻滅與虛無,這差異,將會在這兩個大導演晚期電影中更明晰的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