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Laurent Cantet於2001年執導的電影《時間失序》(Time out),以一種細膩、深沈、迂迴的方式,道出了一個有妻子及三個子女、正承負重責的男人,突然被裁員之後,如何度過那最難熬的頭三個月。「Time out」既有著被判出局的含意,也暗示著被裁員後那神秘的三個月,跟之前之後人生時間軌跡徹底脫軌的心境。
文森任職一家投資理財顧問公司,從事教育訓練工作,在這公司任職十五年之後,突然被裁撤,理由是不再適任,而且裁撤過程在上層間是毫無異議的一致首肯。
面對被裁撤,文森選擇的方式是瞞住自己的家人,他謊報自己找到一個轉換工作的機會,需要到瑞士上任。於是他有足夠的理由離開家,開著車子四處流浪。
這段時間,文森繼續供應家庭的需要。他先是跟父親借錢,理由是初到瑞士,打點生活食衣住行需要一筆經費,而他手頭拮据。而後,文森透過研讀資料,勾勒出一個充滿挑戰、充滿投資意義的工作願景——以投資開發中國家如非洲的方式,一方面累增財富,一方面也幫助了窮困國家——他以這願景,偽裝出自己的社會地位與經濟能力,並跟早已不聯絡的朋友們提出投資的邀請。
當文森在偽裝自己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形同詐騙,但他難以收手,他需要這個偽裝。而後,他發現他相當尊敬的一個朋友也被捲入,這朋友一向是不計名利社會地位的,抉擇過一個有意義、為自己的理想奮不顧身的人,他願意參與投資,恰好是他也很願意幫助貧困的開發中國家。當這個朋友主動捲入,文森出現了掙扎,害到自己尊敬的朋友,絕非他本意。
幸好在這段時間,文森遇到了一個「貴人」米契爾。米契爾是個賣仿冒品詐財的人,他拿貧困國家諸如波蘭等地製造出來的仿冒品,賣到法國各地,賺取差額,這是非法的暴利。米契爾在從事這行當之前,曾是成功的商人,也跟政界有來往,卻因政商不當的掛勾,被判刑入獄,因這歷練,米契爾善於觀人、也對各類詐騙了然於胸,當他無意間聽到文森跟朋友所談的投資計畫,米契爾便知那是謊言,但他並沒有當眾拆穿——終究他自己現在也經營不法的勾當——他只是私下勸文森,這謊言太危險,很容易被逮。
米契爾知道文森需要錢用,便邀文森參與他販賣仿冒品的計畫,文森起初還因賣仿冒品氣魄不夠大而輕視他的邀請,但隨後迫於經濟壓力,終於首肯。幸好有米契爾這個貴人,讓文森大賺了一筆,文森方能連本帶利還給他尊敬的朋友一筆錢,不至於傷害了這朋友的愛心
文森是如何回頭的呢?關鍵在他的妻子。
文森的妻子一開始得知文森「要去瑞士」,心中很不高興,因為從此他與家人得分隔兩地。文森跟她說:「其實妳也知道我對之前的工作早已厭倦。」妻子隨即站在他的立場設想,跟他說:「其實我是支持你的,我只是妒忌,因為你可以更換你的生活,我卻不得不一成不變。」
當文森「在瑞士開展工作」以後,妻子提出要去瑞士探望他居所的要求。文森當然不能拒絕,但他等妻子到瑞士飛機場,他卻直接帶她去瑞士山區度假,說:「工作地點與我的居所沒什麼好看的,還不如一齊度假去。」
妻子當然知道不對勁。她用了一種非常溫柔而委婉的方式來暗示。在山區大雪紛飛之際,妻子突然不尾隨文森正走的路,順陡坡而下。文森回頭,發現妻子沒跟上,卻又無法辨識妻子藏身在濃重雪霧之後的哪一方。最後,他終於找到妻子。妻子跟他說:「你以為你會失去我嗎?」
身為文森的枕邊人,文森越來越一反常態,妻子是一定會覺察的。妻子終於忍不住偷偷打電話給文森之前任職的公司一位曾打電話來家中找文森的同事傑福瑞——其實傑福瑞是打電話來關心文森的,只是文森為了隱瞞住被裁撤的消息,叫傑福瑞不要再打電話到家裡——於是,妻子知道了文森被裁撤的事實。
而後,當文森帶米契爾回家來晚餐,米契爾為了幫文森圓謊,謊稱自己在緝察仿冒品,還教育文森的大兒子千萬不要買仿冒品....,妻子也就猜出來文森這陣子到底是用什麼方式賺錢的。妻子沮喪,謊稱身體不舒服,離開晚餐席,當文森扶她上床時,她只跟文森說了一句話:「我跟傑福瑞談了。」
於是文森決定跟米契爾分道揚鑣,他還衝到之前任職的公司找傑福瑞算帳,問他為什麼要打攪妻子?傑福瑞說:「是她打給我的。」又拆穿他的謊言,說:「其實你現在狀況很不好。」但文森對他的關心一點都不領情。
該怎麼回頭呢?
顯然是那次晚餐後,妻子已經將她猜到的文森的真實情況告訴大兒子了,因為,當文森再回家,他發現大兒子拒絕跟他說話,當他步入大兒子房間時,大兒子怒言:「你欺騙我們、你嘲弄我們。」文森說:「這段時間,你們的生活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對不對?我這麼做,正是不想影響你們。其實,我大可以離開你們,但我沒有。....我需要時間,這一切不容易面對。」
文森最後回頭坦然面對自己被裁員的事實,還是因著他父親與他妻子對他的愛,父親勸他:「其實只要一點錢就可以解決你之前捅下的摟子。」妻子則是不斷保證對他的愛與對他的需要。
電影中有兩段對話饒負深意。
其中一段話是文森跟米契爾私下談的。他談到自己在被裁員之前已經出現工作倦怠症、以及家庭責任倦怠症,他說,他到後來最喜歡的工作內容,就是為了工作得開車旅行,有時甚至若不自己提醒自己,就會一直開下去不回頭。或許這正是上層覺得他不再適任的理由。米契爾問他:「那你為何瞞住妻子呢?」文森說:「我覺得自己面對這一切,會容易的多。」
另一段對話是在文森失業七個月後,一次面試的過程,在這次面試中他得知自己會被任用,而且被安排在主管位階,要擔負充滿挑戰、充滿重責大任的研發。他跟面試他的人說,他之所以會離開原先那個工作,實在是因為他已經不再可能有任何突破,他將一直原地踏步一成不變,離開工作一陣子,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來,對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而面試他的人則說:「我聽你父親說,你是個充滿企圖心、充滿野心的人,或許這正是你離開原先工作的真正理由?」
雖然這段面試的談話,隱瞞了被裁員的事情真相,但卻並沒有說謊。文森離職前最愛開車旅行,被裁撤後,瞞住家庭,寧可住在車子中、日日浪跡天涯,跟父親借錢後又立刻買一輛可以跑得更遠的新車,豈不在在說明了他這段時間的矛盾?
他是個有責任感的人,他要家人過的跟以前一樣,但家庭責任卻又是他想暫時擺脫的;他明明有能力、渴望工作充滿挑戰、對一成不變的工作內容欲振乏力,但他卻被公司裁撤,彷彿成了最沒有能力的人,這一切矛盾,促使他短暫的成為一個騙子,在他自己勾勒出來的「新工作」中,滿足自己渴望的挑戰感、能力的證明、以及對家庭的責任,而在這謊言的遮蔽下,他藉口人在瑞士,每天開車浪跡天涯,那孤單的、一人的日子,反而暫時性的成為他的解脫。
而他終究用跟米契爾一齊賣仿冒品賺得的暴利,用錢了事的還給被騙投資的人該還的錢,讓自己從謊言中脫身,安靜下來聆聽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聲音,讓人生重新開始,這一切,豈不是也是因著家庭之愛圈住了他?他隱隱懷疑妻子知道真相後,電話裡跟妻子說:「我今天不好,我很累,我想回家。」不也意味著家庭是他的重擔,卻也是他安息之所?
順帶一題,於2002年,法國另出了一部類似主題的片子,由Nicole Garcia執導,片名叫做《被告》(Adversaire, L'),由法國非常著名非常優異的演員Daniel Auteuil擔綱,這片子的電影敘事,一樣由被裁員失業開始,男主角也一樣隱瞞了家庭中的父母與妻小,一樣騙說自己更換工作任職更高職務,但這謊言持續一年,最後當謊言即將揭穿,便以殺害父親與妻小做結,這自尊面子會大到不惜殺人,已違背人之常情,變成是對精神疾病、邊緣性人格的描述,(導演也因此不惜一再用鏡頭特寫謀殺的過程),雖說充滿戲劇高潮,不似《時間失序》這般平緩,卻也因此失去了讓更多人可以同理的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