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當我還在大學的時候,曾看過尚妲‧亞格嫚(Chantal Akerman)執導的《安娜的旅程》(Les Rendez-vous d'Anne,1979),當時就對她善於處理愛的渴望、迷惘、恐懼、心靈的徹底孤寂,以及運鏡、對白的文學性、心理分析性印象非常深刻。
亞格嫚2000年執導的《愛的俘虜》(The Captive),比之1978的《安娜的旅程》,強處是更強了。 這部根據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五冊〈女囚〉改編的電影,在我看來,儘管表面上是男主角西蒙囚禁了女主角艾莉,但究其實,其實是男女互為對方的囚犯。
再深深愛戀的情侶,怎麼可能徹底掌握對方的心思意念情感,到無言的心靈深處?這種期望要求,合情合理嗎?當對方有某部分心思意念是不允許自己觸碰、或不能被理解的,可以視之為對愛情的背叛嗎?這種掌握的慾望,究竟是愛,還是病態的控制欲呢?
西蒙對愛的掌控,不只是要求徹底掌握女主角艾莉每一天的生活行蹤、人際關係,甚至他要掌控艾莉的心靈。西蒙的「花粉過敏症」,已經表現了這種要求期待本身的病態性質。
原本他安排女性友人安德麗在艾莉身旁,出入都有安德麗伴隨,他覺得這樣是萬無一失的,誰知道他從艾莉出外遊玩的錄影帶中發現艾莉會對女性說出「我愛妳」三個字,這下子,西蒙要控制的艾莉友人,從男性轉到男性女性,也就是全世界了。
於是他發現他根本從來就沒有徹底掌控過艾莉。女人與女人之間,那觸及艾莉心思幽微深處的情感、心靈,是他不能瞭解的。艾莉的歌聲、喃喃唸詩時,恍惚進入的心靈想像世界,對西蒙都構成不安。
他要求艾莉誠實交代一切,從行動到心靈、從言談到不可言說的幽微情感,他為了「我愛妳」那三個字,先預設了一種對艾莉的不信任,並不斷的反覆對質、刺探、跟蹤、調查、證實。
西蒙的敏感纖細多疑,使艾莉在週而復始的、筋疲力竭的澄清、說明、釋疑之下,也以溫順毫無主張、撒小謊逃避來回應,這是一個惡性循環,艾莉使西蒙更多疑、更想掌佔有一切;西蒙使艾莉更加想逃避、溫順到近似麻木。
當他倆在汽車裡,西蒙因艾莉一女性友人對艾莉的熱情微笑,以及一張邀請卡,又開始反覆推敲探詢、前後對質,任何一小細節都不放過,即連身為觀眾的我們都快要窒息,最後艾莉說:「我想要開車」,終於終止了這場對質,影像從車內幽閉空間,變成被大樹遮蔽若隱若現的天空在移動,不禁叫人大鬆一口氣。
最尖銳的質疑,莫過於西蒙問艾莉做愛時閉上眼睛,到底幻想的是誰?這彷彿是在追問生理的肉體交合時,心靈的愛情是否專一,但其實他是用最傷人的手法,企圖要艾莉交代她所有他瞭解也不信任的心靈世界,他要掌控。因此當艾莉說:「我想的是你,西蒙!」西蒙卻不相信。
西蒙是囚俘,被自己想徹底掌控佔有對方所囚俘,他被他過份的慾望纏繞,可是對艾莉而言,西蒙提出分手她既無力挽回,西蒙要求復合她又無力拒絕,艾莉一樣徹底成為囚俘,因為她在被西蒙掌控佔有的過程中,被「掌控=愛」所催眠,這使她即使筋疲力竭,但她不敢失去這份愛。當他倆都成為囚俘時,他倆都沒有真正自由的心靈之眼,他們無法真正的看見自己與對方、與周遭的世界。
所以導演安排兩人一齊洗澡的戲,兩人各自在浴室,兩間浴室中隔著雕花毛玻璃,因此他倆儘管談著跟性愛有關的情話,但他倆看對方,都是模糊不清的。
不管艾莉是不是自殺,這互為囚俘的愛戀關係,注定是一場悲劇,因為真正的愛是使人自由,可是他倆從沒有得到自由,他們都被終生監禁。艾莉的死,是唯一能走出囚牢的抵抗方式。
片名:愛的俘虜(Captive, La,法,2000)
執導:尚妲‧亞格嫚(Chantal Akerman)
主演:Stanislas Merhar、希薇·泰絲特(Sylvie Testud)、Olivia Bonamy
西蒙已經把艾莉變成他的囚俘了,她不能自由行動,在他「愛」的管轄監禁下,只剩下西蒙能信賴的女友安德麗陪伴。
西蒙這種對艾莉的愛,是變態的,在愛的光環下,是充滿徹底的佔有與控制欲,艾莉出外後每一個行動的場地、接觸的人,他都要再三盤問,甚至與艾莉友人對質。他要艾莉從身體到心靈,從思想到情感全都屬於他。
當西蒙從艾莉出外跟一群女友海邊玩的錄影帶中,發現艾莉對著鏡頭的唇語,竟是「我愛你」這句話,西蒙陷入深深的不安。還有誰擁有艾莉的心靈?那怕是女性,他都不容許。他開始跟蹤艾莉、跟艾莉的友人求證對質。
疑心與不能徹底佔有的不安,使艾莉必須跟西蒙交代所有離開西蒙後的所有生活細節。她為何要跟另一個女生練二重唱?她為何不練獨唱就好?她為何能對著窗外,跟鄰居女人開心的重唱?而她透過音樂展現的心靈,到底有多少是其他人知道、感受到,而他不知道、不能感受的?至於她躺在床上喃喃唸著的詩詞呢?它有什麼他不瞭解的幽微心靈與情感?
當他夜晚跟蹤帶白圍巾的艾莉,最後被好幾條白圍巾迷惑,穿梭於巷弄之間追逐、陷入迷陣,他覺得自己快瘋了。其實西蒙自己才真正是囚俘,一如對花粉症過敏囚禁於家中,他被想徹底從身到心擁有艾莉的慾望囚禁,他失去了自由。
安德麗接過艾莉手中的花捧,一與雙關的跟西蒙說:「這些花真漂亮,可惜你有過敏症。」
的確,控制與佔有欲讓西蒙所作所為匪夷所思,他會把艾莉從音樂圈女友群中強制奪走,她甚至對女性望著艾莉的表情,都疑慮重重。他刺探艾莉,想從她的話中找到前後不一致的把柄,他預設艾莉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一再追問刺探前後反覆對質,想要挖出那還沒有被他徹底掌控佔有的部分。他也絕不能忍受艾莉喜歡跟其他女性友人在一起遠勝過跟他,因此一再疑心的以反話引逗艾莉。
艾莉一再被迫放棄她的社交生活,但西蒙仍不信任:「我很想知道妳在想什麼....可能妳是在想過其他的生活....妳和妳女友在一起看起來很開心,我很嫉妒妳們呼吸新鮮的空氣。」他甚至找兩個同性戀女性,跟她們詢問當她們跟男性做愛時,是怎樣的情況,當她們說:「跟男人我很少動情,很被動。我會閉眼想像是跟另一個人,等再張開眼,就覺得面前是陌生人。跟女人做愛就會很不一樣。....」於是,西蒙開始懷疑艾莉跟他做愛時,其實是心中想著是另一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她只是把他當成陌生人,他永遠不可能徹底完整的擁有艾莉。
艾莉絕對是喘不過氣來的,她用一本書的內容告訴西蒙:「我今天看的書,是在談愛的變化、渴望、恐懼和死亡,主角寧願離開每天面對面的男人和女人,獨自一人。」艾莉為每天持續不斷的質疑刺探前後對質反覆追問搞的筋疲力竭,她變得十分順從,沒有任何主張,也盡量迴避這些讓她筋疲力竭的對質與追問,甚至她得撒些小謊:她跟西蒙說她和姨媽在朝霞飯店,但其實是在她朋友家裡,她說她在凌雲沒遇見任何人,其實是遇見了女友和他父親。她必須撒謊,是因為她知道告訴西蒙實話西蒙也不會相信,他又總是對每一件很小的事情都很疑慮。
當然,敏感多疑拼命調查的西蒙察覺這些謊言,他為了刺探證實艾莉是否愛他、艾莉是否被他完完全全佔有,他主動提出分手:「我已經決定了,這樣對我傷害不會太大,我們之間不會長久的。艾莉,答應我,妳一定要避開我,妳一定要做到,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否則妳會使我更痛苦的。我愛妳勝過妳愛我,離開妳對我傷害很大,我比妳痛苦一千倍。妳能確保妳從來沒對我撒過謊?....」
艾莉已經完全無力作任何抗辯,只是完全的順從:「我答應你。」
西蒙猶不死心的說:「我想知道事實,但妳總告訴我一半。」
艾莉說:「因為沒有另一半。」
西蒙問:「告訴我,妳做愛時在想什麼?閉上眼想什麼?」
艾莉答:「什麼也沒。」
西蒙說:「我覺得妳有。」
艾莉答:「隨便你,只要你喜歡。」
最後西蒙又要求兩人的愛情重新開始,艾莉已無任何欣喜,順從的答:「好。」因為她知道,他倆之間互為囚俘的關係,將週而復始的重複,永無休止。
艾莉去海裡游泳的時候,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