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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人性分析:長子—米卡‧卡拉馬助夫
作者:eis

人心是個戰場,兩個女人間也是戰場

米卡這個人物所呈現的是人性裡面善惡之間的強烈掙扎。他擁有最熱情、最正直的性格,因此內在靈魂撕扯所造成的痛苦,明顯的表露在他的行為上;他時而為眾人所愛,表現最熱誠,甚至可以犧牲奉獻;時而又是一個墮落的靈魂,為眾人所厭惡。

米卡真正的內心世界,其實是強烈渴求正直良善的,然而對於存在自己心中的墮落傾向又比誰都清楚。人心像戰場一樣,最好的和最卑劣的都在爭取自己,米卡就處在這種兩極拉扯的痛苦裡,渴求一個新生的機會。

這樣的米卡,他有沒有超脫的可能?明知自己可以為善,又深切瞭解那個如暗巷般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墮落本性,米卡是既自卑又驕傲的。他深知己罪,因此自認如一條蠕蟲一般卑劣,在情慾裡打滾而不可自拔。對於受辱的痛苦,他的感受敏銳。

米卡與卡德鄰娜

與卡德鄰納(卡嘉)的相遇,她的驕傲正好無可避免的徹底傷害了米卡,激起他的報復之心,之後兩人一直處在競爭和彼此傷害的情況裡。米卡被卡嘉高尚的形象所刺痛,她對米卡的不屑一顧,使他深感自己在人眼中的卑污,因此想要在卡嘉身上也抹一把污泥以為報復。在機會來到時米卡卻被卡嘉所感動,一念之間將借款給予卡嘉而不施侮辱並且向她致敬。如此一來受震撼的反而是卡嘉──她所鄙視的人做出比自己高貴的行為,自己曾經擁有的驕傲反過頭來控告自己。

這個事件造成兩人從此一直開始下去的競賽,卡嘉自願與米卡結合,想藉著自我犧牲來拯救米卡免於情慾中的墮落,彷彿在實踐最高的道德標準:自我犧牲的愛。然而,隱藏其後的最深動機卻是驕傲的受傷,因為米卡的高貴行徑,揭發了在自己完美的形象中,其實竟不可避免的也有低卑的成分,卡嘉的驕傲受傷了,她打算扳回一城。卡嘉自以為愛米卡,想用她的愛拯救米卡,如此一來她又是勝利者了。

但米卡深知這樣的愛情是由裂創中產生的,並非真正的愛情。米卡在這一份愛情裡所能得到的不過是更深的自卑、自慚形穢,卻得不到他所需要的完全的接納與寬恕。他需要一個重新的平等好使他能不卑不亢的重新站立,而卡嘉的愛情把他打入更深的深淵裡。

他知道自己有好的內在也有壞的,他想要有能力超脫情慾的陷溺;卡嘉越自我犧牲,越顯得自己的卑污。米卡有時幾乎想要使卡嘉受辱以平衡自己,這樣的念頭產生時,米卡知道自己始終是一條蠕蟲,承認卡嘉擁有最高貴的人格,在這裡米卡沒有超脫的希望,徒然更增自卑,導致更深的墮落以及更深的自恨。

米卡與格魯申卡

就在這個時候,米卡與格魯申卡的相遇燃起了米卡新生的希望。

米卡需要完全的接納與寬恕,以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不比任何人低卑地開始他渴望的新生。弟弟阿萊莎給予他完全的諒解,並告訴他所有人都是一樣在裡面掙扎,因此米卡信任阿萊莎也愛阿萊莎。但是米卡對於格魯申卡卻有狂熱的愛戀,她是米卡所有希望的關鍵。對於米卡而言,格魯申卡是同伴,她完全能體會米卡內在受辱的痛苦,因為她自己就處在這樣的痛苦裡面。格魯申卡因著曾受到的創傷,她在深深的墮落之後用毫不在乎的態度譏嘲玩弄所有的人以為復仇。但心靈的痛苦仍折磨著她自己,這種深刻的受辱與自卑,是米卡所深體會也清楚看見的,米卡於是興起了強烈的動機:要完成一個拯救兩人的救贖計畫。就像一般人對於新環境的一種迷信,米卡也深信,只要能夠與格魯申卡到一個全新的環境從頭開始,就是兩人新生的開始。

兩個女人與錢

然而在這之前,對於卡嘉的欠債必須還清,米卡因此陷入了幾乎瘋狂的狀態去尋覓這三千盧布。在這裡藉著米卡胸前的一千五百盧布,把人在其間的掙扎寫得很清楚。(註:卡嘉曾交給米卡三千元,讓米卡去辦事,米卡卻私藏了,花掉一千五,剩下一千五一直放在胸前,徘徊於是否該將這筆錢還給卡嘉。而米卡的新生開始,卻亟需一筆生活基本開銷費,此外,他又執著於非還卡嘉錢不可,這牽涉到跟卡嘉之間驕傲的競賽,他絕不要新生的開始是給卡嘉機會輕蔑他的。)

米卡明明可以還錢,卻又存著自私的希望而不願拿出這筆錢,最使米卡痛苦的在於自己竟如此卑劣而軟弱。人性裡本隱藏了為善的可能性與為惡的可能性,自私的情慾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人向下拉扯,但是人性不只是惡,良善如種子一般就在每個人心中,行善行惡是一念之間的事;人亟欲為善卻沒有能力人心在之中被撕扯而陷入痛苦,米卡對於這種痛苦有強烈的感受。因為無力作交出一千五百盧布的決定,他因此像瘋子一般尋求別的途徑好獲得一筆錢解決他的問題。
他必須要還清欠卡嘉的這筆錢, 若是債務不清怎可能有清白的新生?卡嘉的輕蔑將尾隨他到任何一個新環境,所謂新生與重新的出發將成為虛妄,因為那個重要的恢復平等地位並沒有取得。因此米卡必須解決與卡嘉之間的債務問題,而也就在他為這筆錢奔走時,格魯申卡與舊情人出走,米卡涉入父親的謀殺案,這些新的變數改變事情的發展方向,也真正帶來米卡新生的可能。

在米卡尋覓三千盧布以拯救自己和格魯申卡的過程裡,遭遇到一連串失望的打擊,最後因著以為自己不小心誤殺了老僕格里郭里(其實未死,只是昏迷),米卡落入絕望的深淵。再怎樣努力掙扎終究是失敗了,而這時格魯申卡竟也離開他投奔初戀情人而去。一切都破滅了、絕望了,還有什麼堅持的必要、掙扎的必要?

米卡強烈厭惡自己。終究自己是一個野蠻人,沒有向上的可能了,那麼乾脆徹底的墮落吧!沈淪到底好了!胸前那一千五百盧布原本是米卡抉擇悔悟或抉擇墮落的象徵,在此時就不再有猶豫,立刻拿出來揮霍縱樂,米卡是決心要毀滅自己的了,不再抱有希望可以勝過心中作祟的惡念惡欲,現在是已經被罪惡戰勝了。米卡雖然陷溺在情慾之中,然而他無時無刻不想脫離;人心就是這樣矛盾,既渴望良善正直的道德秩序,復又受限於人性底層的黑暗轄制而無力為善。

米卡本來清楚自己內在同時存有為善或作惡的可能,為自己的卑鄙面他自卑,為自己正直的一面他又自傲,在兩者之間痛苦的米卡不曾放棄努力追求良善,正在他以為自己就要達到之時,一切卻成為泡影。米卡終於放棄努力,徹底承認自己的失敗與無能為力,他給自己的判決是徹底墮落以自懲,在強烈的自我厭惡中決心自裁。

徘徊於墮落或新生的路口

這時的米卡渴求饒恕, 他一直希望有人可以饒恕他、接納他,在這個時候他被饒恕的需求最為迫切!他早已對自己審判定罪、把自己打入深淵,但是他真正的渴望是神的饒恕與人的饒恕。過去的米卡仍然希望自己償還欠債,憑著己身正直的驕傲去到新環境,擺脫人們過去的壞印象的影響和限制,蛻變成新人,這新人本是隱藏於內的。他相信只要有格魯申卡這個同伴,在完全互相理解並同情的基礎上,兩人可以互相饒恕重獲新生。

然而希望幻滅的此時,米卡只能請求完全的饒恕與接納,不再有任何可以憑恃的,唯有祈求神的憐憫,祈求人的寬恕,米卡已經走到盡頭,唯一能夠存有希望的卻是完全不可能有確實把握的事─上帝的憐憫,他主動的權利消失,也不再有任何可以力爭的立場。米卡只能祈求寬恕、諒解、與接納,而米卡自己的判決是不配接受這些的,他在通向死亡的最深絕望裡面,只能祈求似乎微弱渺茫的超乎他自身力量的救贖。

正當米卡找到格魯申卡,打算一起度過最後一晚的快樂日子,讓格魯申卡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然後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格魯申卡卻省悟過來,長久以來執著於初戀情人不過是自我欺騙,而自己真正所愛的畢竟是米卡,她的想法也如同米卡一樣,兩個能體會彼此在罪中掙扎痛苦的人,是可以成為同伴去開始他們的新生的,這時他倆兩才能真正的彼此寬恕、完全接納對方。(註:拋棄格魯申卡的初戀情人在格魯申卡苦等五年後,終於回來找她,但兩人一見面,格魯申卡就發現原來她已經長大,她不可能再愛膚淺的初戀情人了。)

而卡嘉之於米卡,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愛情,米卡對卡嘉只有敬意夾雜自卑;卡嘉對米卡表面是想像的愛情,實際上是一種競爭的意識,卡嘉永遠懷疑米卡輕蔑自己。因此兩人只能傷害彼此的驕傲自尊,在道德人格的競賽裡面想辦法輕賤對方好消除自己的羞辱感,充其量只能使對方看見自己的陰暗面,卻不能幫助彼此脫離。

以受苦作贖價換取新生

格魯申卡終於能夠與米卡成為同伴,要開始新生了,然而米卡卻已經沒有新生的機會,他迫切希望奇蹟出現:老僕格里郭里平安,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卻沒有想到格里郭里果然沒事,但米卡卻成為謀殺父親費道爾的嫌疑犯。

在整個被當作兇手審訊的過程中,米卡苦於無人相信自己的無辜,這樣的苦難加在無辜的他身上,卻被米卡作為一種贖罪的代價承受著。米卡與格魯申卡的心靈對於受辱的靈魂的痛苦都非常敏感,米卡認為一切人的苦難是由所有人的罪惡造成的,他在深切體認懊悔自己的罪之餘,也認為應該要為所有受苦的人負責,那麼承受苦難、忍受恥辱,在這裡可以作為自己這樣惡的人的懲罰和打擊。苦難在這裡反而成為一個救贖自己的工具,苦難使得米卡得以離開罪惡。

這是米卡的理想,他要藉著苦難洗淨自己的罪惡,藉著受苦去幫助那些他所深深同情與他一樣正承受痛苦的人們。只要能夠有格魯申卡作為同伴,米卡相信他們可以藉著種種的痛苦磨難獲得新生,與一切受苦的人一起承擔苦難。

在這些同樣受苦的靈魂之中共同承擔,他相信每個人的內裡除了墮落的情慾引誘使人痛苦之外,人性裡包藏著的良善的種子是可以發芽成長的,他立志為所有受苦難的人而行走,因此他迫切渴望的新生的可能性在苦難中誕生了。

對於米卡而言,苦難現在是可以忍受的了,因為即便他在受苦當中、即便陽光是隱藏的,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是存在的,陽光是存在的。他可以忍受磨難,因為磨難對他有意義,苦難折磨他,可是苦難卻通往救贖之路。他唯一需要的神與人的寬恕和接納,在上帝與阿萊莎那裡已經尋得,而作為一同承受苦難的同伴格魯申卡也在身邊,現在的米卡藉苦難而新生且無懼於苦難。

米卡正活在你我中間

米卡的描寫所突出的部份正跟大部份人的生活相近。米卡是意志軟弱的。他無疑是善良、正直的性格,一個可愛熱情的青年,然而也有著許多青年人的毛病,就是在現代社會在我們當中也可以見到這樣的典型。他或者就是一個講義氣、重友情的熱血青年,然而他可能沈淪在放蕩、糜爛的生活而不可自拔。或許是戒不掉的煙癮、酒癮、毒癮,或許是電動、撞球、色情、賭博.... 種種放縱情慾導致的失去控制的生活, 常常不斷在心裡提醒掙扎著要自新,然而真正能夠斷絕誘惑的人少之又少,因為這種情況的陷入多半來自於意志力的軟弱,而要能脫離除非有堅強的意志力方能成功。

大部份人所想的通常是換一個新環境,有一個新的出發,然而再遇到同樣的誘惑時往往又再陷入其中甚至變本加厲。一再立志一再挫折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自我的放棄,乾脆投降說服自己不必如此自責,合理化自己的行為,麻醉自己免除了精神的痛苦之後,也不再有掙扎的必要。

這樣的人通常受親友厭棄認為無可救藥,然而實際上在內心的深處本人或許更加厭棄這樣的自己,但盼有一個新生的可能。通常能夠脫出這種陷溺的人是由於受到當頭棒喝、或嚴重的打擊而省悟過來,就像書中的米卡受一個特別的苦難的打擊而覺醒,真正重要的關鍵不在於環境的改變與否,而在於心的改變。當心徹底悔悟痛恨過去的行為時,環境的改變有助於行為的改變,然而相反過來即便是環境改變也不能保證心的悔悟,重新陷溺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悔悟之後的米卡, 所需面臨的第一個大的難關,即是新生的米卡所要面對的,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環境並不因為新生而變得容易一點,以前所不能忍受的羞辱、輕蔑也許不但不減少反而會加增,那麼新生的米卡將如何去面對前面等待的試煉?一個痛下決心戒除以往糜爛生活、不良習慣的人勢必要面對的問題就在此,倘若這個能夠度過那麼應該已經成功了大半。米卡的理想是面對這一些,視為過去罪惡的贖價,就藉著經歷這些藉以洗淨自己的過惡。然而米卡對於這樣艱辛的歷程是否能夠經受的起?

一個危險是米卡將因承擔過重,背負不起而放棄努力,另一個更大的危險在於米卡自以為清償贖價完全靠自己的能力,當他經過之後一切已經償還完畢,他的驕傲自負將淹沒原先那個深知己罪、懊悔己罪的米卡,生出一個以為靠己力可以自救,全然忘記個人的限制、軟弱,需要神的救贖也需要被傷害的人的饒恕的米卡。那時的米卡將再也不會對苦難中的人產生憐憫,而以為是人自身的自甘墮落不值得同情。他將全然忘記自己新生起點和基礎原是神與人的憐憫,同情心喪失,愛苦難中人的心也喪失,挽回一個失喪自我的青年卻得回一個自私無憐憫戕害脆弱心靈的,無疑是一個悲劇。

書中並未有結局出現,我們不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給米卡安排的前程究竟是服刑流放、或是逃獄出走,然而可以知道的是唯有永遠深刻記得那個內在卑劣欲為善而不能的自己,謙卑地知道自己需要饒恕也需要饒恕別人,新生的米卡才能保有他的新生,明白他新生的來歷,幫助所有需要的人也重獲新生,否則失去這種自我認知的米卡勢必再一次迷失真正的自我、陷溺於另一種的墮落裡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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