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大江健三郎所寫的《靜靜的生活》這一部小說,看起來是六篇短篇小說的結集,其實這六篇短篇小說彼此密切相關,結構成一部相當嚴謹的長篇小說。
在這由六篇短篇小說結集成的長篇小說當中,分成三個彼此密切相關的主題。
智能不足的IYOO單純的心靈
首先就是大江健三郎智能不足的兒子IYOO單純寧靜美麗的心靈。這個主題是透過大江健三郎的女兒小MA和他智能不足的兒子IYOO兄妹倆親密友愛的生活呈現出來。
小MA比IYOO小了四歲,但是因為IYOO智能不足,所以小MA變成了IYOO的姐姐,她協助父母親照顧這個智能不足的哥哥,甚至連自己日後的婚嫁,都想著要帶著IYOO,她打定主意要一輩子照顧這一個哥哥了。
在這六篇短篇小說當中,第一篇就是描述這一家人對於IYOO已經有生理上的性衝動,卻沒有足夠的心智能力理解這種性衝動,感到非常的憂煩,尤其是這在他們家附近最近這一陣子爆發了小學女生放學途中被性侵的社會新聞,更讓小MA憂心忡忡。有一天,小MA還發現IYOO並沒有按照例常的行走路線回家,竟繞遠路走上了那條小學女生被性侵的小徑,更加深了小MA的疑慮。直到最後小MA才發現,IYOO會這麼神祕兮兮的走上這條小路,是因為對音樂有強烈的感受力的IYOO,在追隨一首鋼琴奏鳴曲,這首曲子正從小徑某戶人家的室內傳出。
最簡單的故事立刻把IYOO心靈的單純美麗,跟社會上複雜的人性對比出來。的確,在《靜靜的生活》這六篇短篇小說中,不管藉由事件發生了多少複雜心靈的探索,最後總是看起來最狀況外的IYOO,以他最簡單的理解,將事件單純化,於是他突然把全家人帶進了美麗世界中,讓家人為之會心一笑。
小MA和IYOO兄妹倆的名字也是一個很有趣的對照,IYOO出生時,因為腦部受傷,頭顯得非常的大,大到讓父母第一次看到,都受到很大的驚嚇。而妹妹小MA出生時,頭卻特別的小,所以小名才叫小MA,(是頭很小的意思)。儘管兄妹倆一直是小MA為IYOO操心、照顧著他,但這智能不足的哥哥卻在某些關鍵時刻呈現出對妹妹非比尋常的愛,他會為妹妹挺身而出,保護妹妹。譬如有一次在公車上頭,IYOO就冒著癲癇病發的危機,用全身護住妹妹,保護妹妹不被擁擠的人群壓到受傷。
因此與第一篇短篇小說相對照的,最後一篇短篇小說就是描述小MA誤判了一個男性是值得論及婚嫁的,主要是這個男性讓小MA感覺他會好好的照顧IYOO,但事實上這個男性卻有非常幽暗而複雜的心靈,他接近兄妹倆是為了報仇,他對這對兄妹的父親大江健三郎將他極富爭議的一個事件寫進小說、並在小說當中把他描述成道德非常可疑的人非常的不滿,因此想要傷害這對兄妹好跟大江健三郎復仇。因此,當智能不足的IYOO毫無心機的告訴這個男性,妹妹小MA夢見她自己跟他結了婚,婚後他倆共同照顧著IYOO,這個男性就覺得小MA有機可乘,便把兄妹倆找個理由帶回家,他故意讓IYOO在另一個房間聽音樂,然後打算性侵小MA,只是萬萬沒有想到,IYOO仍舊察覺不對勁,出來救了他的姊姊,這向來不解世事的哥哥,這時卻彷彿理解到什麼,勇敢的跟人打架,事後用沈穩平靜的聲音跟妹妹說:我戰鬥了!」
最後,這最後一篇小說仍舊結束在智能不足的IYOO的單純心靈中:當母親和這對兄妹討論,父母親不在、讓小MA單獨照顧IYOO的這段日子所寫下來的日記,該為它取什麼名字?IYOO躺在墊子上,在五線譜上填入音符後,悠緩的說:「『靜靜的生活』如何?這正是我們的生活!」簡單的一句話,再度把雖智能不足卻擁有單純美好心靈的IYOO凸顯出來。
這頭尾兩篇短篇小說互相呼應,便可以看出大江健三郎這本《靜靜的生活》是有著非常嚴謹的結構的。
誰是被遺棄的人
《靜靜的生活》第二篇短篇小說,標題取名為〈棄子〉。故事的起頭是IYOO的音樂老師發現IYOO很不尋常的創作了一首憂傷的音樂,並將這首曲子取名為〈棄子〉,這對心靈一向單純美好的IYOO來說,是很不尋常的,因此關心IYOO的音樂老師開始追究起IYOO這不尋常的舉動。身為大江健三郎的好朋友,音樂老師當然最先追究大江健三郎為何放著小MA和IYOO,帶著妻子到西方去?這一定是會引起IYOO的不安的,更何況,在父母走後,小MA也曾做了焦慮不安的彷彿是被遺棄的夢境,因此音樂老師對大江健三郎相當的不滿。
但是,這其實只是引題,因為隨著〈棄子〉這首曲子被創作出來,環繞著大江健三郎的成人世界,都開始討論起「遺棄」這個主題,因此大江健三郎的家人們,談到了大江健三郎出國之前的心靈危機:
其一是,當他們的伯伯、也就是大江健三郎的哥哥病重垂危之際,大江健三郎去看他的重病的哥哥,面臨這種生離死別,大江健三郎出現了心靈危機,因為他不知道死後靈魂是如何的安頓。所以他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他需要發出「無信仰者的祈禱」。
其二是,大江健三郎無出國前最後一部作品是〈森林傳奇〉,這是取材自一個傳說,傳說遙遠的宇宙發射過來一支火箭,火箭上塞滿了來自遙遠星球的孩子們,他們被遺棄在地球這個星球上,開始他們的生活與文明。創作完〈森林傳奇〉這部作品之後,再度引發大江健三郎對於靈魂如何安頓的心靈危機,造成他面臨到很嚴重的創作瓶頸,外加身為一家之主、又長期操煩一個智能不足的兒子,因而陷入極度的沮喪與幻滅,會決定暫時離開子女,正是因為心靈已經不再能負荷這種沮喪與幻滅。
於是,因一首憂傷的曲子〈棄子〉,併發出來的討論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奧祕,從兩個孩子成為棄子、到死去的人成為棄子、到大江健三郎覺得自己是棄子....,最後是老祖母決定單獨跟智能不足的IYOO討論看看,看看IYOO是否能表達出來他創作〈棄子〉背後的真正想法,果不其然,答案其實很單純,IYOO做義工在公園掃地的時候,曾經撿到一個被遺棄的嬰兒,IYOO一直無法忘懷這件事,很為那個嬰兒傷心,因此創作了憂傷曲調的〈棄子〉,其實這音樂真正想表達的是:「拯救棄子。」
從極其複雜心靈內在的探索,回返一個單純美麗的答案,固然讓人會心一笑,但也難免讓人感觸:「如果地球這個行星上的人們都是棄子,那麼,IYOO這首曲子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是何等的壯大!」
文學家的使命:拯救棄子
大江健三郎這一本《靜靜的生活》結構之所以嚴謹,是在於每一個主題可以各自獨立,但主題之間卻又互為引題、環環相扣。
從IYOO創作〈棄子〉,引出全人類皆成為地球之棄子,之後,再度將大江健三郎創作瓶頸的困頓給引了出來,這正是大家健三郎離開子女出國的主因。
「行星的棄子」這一章回之後,大江健三郎用了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引路人」的典來探討文學家「拯救棄子」的使命。
塔可夫斯基這個導演是非常在意藝術家文學家所懷抱的使命與責任,他用了非常多部電影來探討這個主題,「引路人」只是其中之一。
在「引路人」中,一個文學家在被棄置的星球當中承擔了拯救責任,他要引領每一個人進到一個屋子當中,在這屋子裏,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心靈世界會被誠實的映照出來,每個人看著自己被映照出來的心靈世界,再決定要如何回應。因此在這個屋子當中,每一個人都有一次機會反省自我並作出改變,反省與改變,便帶出了拯救。
透過這部電影的用典,大江健三郎要探討兩個問題:
其一是,身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學家使命。大江健三郎顯然是深深同意塔可夫斯基對於藝術家文學家的期待的,在「行星的棄子」這一章回中,透過大江健三郎的家人們的討論,曾經引出大江健三郎童年的時候曾經差一點點信仰天主教,只是他認為真正的認信應當是放棄一切進入修道院,但他做不到這一點,因此他認為自己不配稱之為信仰者,也將自己的祈禱稱之為「無信仰者的祈禱」,但他其實不僅有信仰,也認為身為一個文學家必須要有信仰。所以他將他的信仰轉化成為文學家的使命,一如塔可夫斯基電影中的「引路人」,要帶人認識自己認識真理,從行星的棄子當中獲得拯救。
其二,主題仍舊回到了他智能不足的兒子IYOO:生下一個智能不足的兒子,到底是咒詛還是祝福呢?因為在電影「引路人」中,引路人有一個小女孩,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因此引路人如此費力辛苦的幫助每一個人有機會獲得拯救,他卻沒有能力幫助他自己的女兒說話,而他這個女兒儘管口不能言,卻擁有行神蹟的力量,能讓東西在桌上移動,那麼,這個女兒是來自神,還是來自魔鬼呢?
當然,大江健三郎用「引路人」的典,也是談著自己的無奈,身為一個負有使命的文學家,卻生出一個智能不足的兒子,是有人議論,他是被咒詛了。
可是大江健三郎一家人都知道這個智能不足的孩子IYOO是全家的祝福,他是來自上帝的天使,讓人從他身上明白心靈的單純與美麗,而大江健三郎的好友、IYOO的音樂老師也說,年輕的大江健三郎是不可一世的,自從生下了IYOO之後,人就變得謙卑很多、隨和很多。
唯有身心安頓方能承載使命
於是在「引路人」之後,大江健三郎又重返了他必須暫別子女去到西方的原因:他身心陷入困頓,在創作完「森林傳奇」又面臨哥哥的死亡,他再也沒有辦法僅只是「無信仰者的祈禱」,他需要誠實的面對自己心靈深處那需要信仰的渴望,因為當文學家不能夠身心安頓,是無法在創作瓶頸之後有任何突破的。
在這裏大江健三郎用了兩個文學家來做例子,一個是M‧安迪(Michael Ende,1929-1995),他是一個身心能夠安頓的文學家,在他的作品中,總是承載著絕望世界的拯救之旅,而那個拯救者,總是來自不可言說的另一個世界,是一個像天使一般的孩子,他們最終總是能夠完成任務,使世界獲得重生。M‧安迪曾說:「在小說的結尾到達某種安定的境界之前,作者本身必需先安定。」
但他也提到了另一個小說家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eline,1894年-1961年)。塞利納的小說中瀰漫著悲觀情緒,他創造的角色不斷體驗失敗、焦慮、虛無和無力,人與人之間充滿背叛與利用。而塞利納的真實人生中,的確呈現著尖銳的矛盾,他曾在二次大戰期間拯救了一群智能不足的孩子,但他也是極端的反猶主義者。
大江健三郎透過他的女兒描述一個文學家安身立命的絕對必要:「爸爸現在也許在信仰方面遇到很大的困擾,表現卻更極端,他現在無法像M‧安迪一般,主人翁與作者之間相互解救,毋寧說是像塞利納那樣,不論在故事中或現實世界中,都是個自暴自棄的人。....爸爸雖然經常懷念起山林深處裏的山谷,然而寫完了村莊和村民的神話,卻無法像祖母或姑母那樣自然的生於斯死於斯....這確實會讓寫完於這本小說之後的父親遭遇困境。」....「藉由寫小說,現實中的難題會明顯化,而且該小說如果無法超越問題的話,應當是更難解決的。」
超越問題的曙光
一旦認為文學不只是文學、必須要承載使命,文學家碰到的問題勢必會加倍地艱難,要解決也非常人能夠幫助。母親說:「父親只能和自己的困境相處。」
最後是透過小MA和母親的對話,談出大江健三郎突破問題的曙光。
那幫大江健三郎突破困境的人,是詩人兼畫家布萊克(William Balke,1757-1827)的作品,大江健三郎在西方他暫時待著的學校中,找到了一位老師,是專門研究布萊克的,大江健三郎透過跟他學習,發現了他當年研究布萊克半途而廢,是很大的損失,因為布萊克透過詩與畫,表達出了一種「重生」的意象,就一個文學家來說,信仰不能僅只是說理,他需要可以承載感性力量的言說方式,而布萊克這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信仰言說,給了大江健三郎無可言喻的感力,進而幫助他突破了困境,他知道僅只依賴日本文化內裡的大自然泛靈信仰,是不足以讓他靈魂得到永恆的答案的,人若沒有永恆,面對死亡就是〈棄子〉,人只能因神恩重生,得到永恆的生命,此生此世才能夠身心安頓。
於是大江健三郎終能破繭而出,重新找到繼續提筆寫下去的力量。
註:本文圖片取自大江健三郎的妻舅、日本導演伊丹十三執導的電影《靜靜的生活》,這部電影的配樂正是由大江健三郎的兒子IYOO所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