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友瑞
相信遠藤周作的《深河》可以感動非常多人,並引起相關的價值思考或反省。不過,我將沿續我在《震憾二十世紀心靈的黑衣人 ── 盧貝松『聖女貞德』裡的絕望力量》一文中所提出的藝文評論架構:在我看來,《深河》正是提出了一個高不可攀的信仰力量 ── 它是非常偉大的信仰,卻是高不可攀。有趣的是,這種黑衣人式的信仰觀同時出現在西方的電影導演盧貝松與東方的文學家遠藤周作,產生非常有趣的對比。
● 修行觀與救贖觀:
在中原大學獻身通識教育多年來,發現任何宗教、價值觀、倫理、藝術....及至於人際關係、婚姻、家庭以至科學興趣,通通存在著根本的『價值判斷思考方式』。我們東方文化習於一種『修行觀』的價值判斷,認為所有天、地、人相關事件,通通可以要求個人『由下往上』提升到完美完善的層次便可以解決問題,從而解決各種現實的苦難。因此當今社會發生嚴重泛濫的手機簡訊詐財事件時,我們往往認為只要宣導大家不要貪不義之財、只要宣導不要亂轉帳,就可以解決如此犯罪事件。
相對的,西方文化則習於『救贖觀』的價值判斷,認為不可能要求個人提升到完美層次,因而反過來要求有能力的人或社會應『由上往下』主動幫助當事者解決各種事件。這種救贖觀背後是基督教中『人永遠不能成為神』與『救恩』的思考習慣,因而面對同樣的手機簡訊詐財事件時,不會只重視個人能力提升式的宣導,轉而會重視如何要求國家政府、電信業者必需直接負責、解決詐財問題。
這種『修行觀』與『救贖觀』本身完全沒有是非對錯可言:信仰東方宗教不見得就一定是修行觀,信仰基督教也不見得就是救贖觀。它是一種文化多年來施加於個人的價值判斷習慣,所以往往造成了:信仰東方宗教甚至出家的西方人,表現出標準的救贖觀,這可以電影《星際大戰》展現的新紀元宗教為代表。另一方面,信仰基督教的東方人,卻會表現出強烈的修行觀,這便隨時可以在當今社會的基督徒團體中看到,遠藤周作的《深河》更是其中代表。有趣的是,可以參考所有稱許這本書呈現『愛』的文學評論,都可以看到根深地固的修行觀。
『修行觀』與『救贖觀』沒有是非對錯,但是整個社會完全偏向『救贖觀』將導致恐怖主義,西方的共產主義社會運動是標準的代表,在台灣唯一表現強烈救贖觀的網路社會更是隨時可見『鄉民暴動』。完全偏向『修行觀』則注定走向偽善以及只能人治無法真正法治,這正是我們身周社會的真實寫照。
● 《深河》承載著修行觀:
在《深河》這部小說,呈現的正是非常純正而徹底的『修行觀』:第一部為《磯邊物語》,重點在於呈現『平凡人』磯邊的信仰盼望。第二部《行前說明會》是一個伏筆,第三部《美津子物語》則綜合表現出『虛無主義者』需要的意義追尋,同樣是屬於虛無主義者本身的信仰盼望。第四部《沼田物語》則開始引入『人與大自然合一』的自然神論(或稱為泛神論)之思想伏筆。
第五部《木口物語》則是基督教文學的標準範本,呈現罪的意識與渴求救贖的信仰盼望,但是從後面我們知道遠藤周作所認定的救贖是『愛』,這表現在安慰了塚田的義工加斯頓。然而,從這種救贖之愛的枝幹,引入大津拯救老婦人的『大愛』,卻表現出修行觀思考的特性,我們在後面會再提出來。
第六部《河畔的市鎮》開始出現伏筆:透過對於印度社會的同情與理解,引出大津寫給美津子議論泛神論的價值思考。結果,帶出關鍵的第七部《女神》。
《女神》篇開始細數每一個人的心靈渴望:磯邊渴望對妻子的真誠懺悔,江波至此呈現出另一種真實的『虛無主義』:他看不起沒水準的觀光客,他模模糊糊掌握到印度文化最深層的信仰心靈;但是他無法產生信仰,因為他理解地還不夠深刻,所以只能暗暗憤世疾俗地過日子、甚至以『性化』女人來滿足某種空虛感。而經歷罪惡感而渴望救贖的木口與被大津撼動心靈信念的美津子不約而同地被『查姆達』所感動,使得遠藤周作開始產生第一次信仰陳述。
相對於西方珠光寶氣的聖母像,這種充分表達印度人民之苦難的『查姆達』才能真正安慰人;它的確安慰了木口,也撼動了美津子,於是,從這種同負苦難的『愛』之體認,遠藤周作開始走向泛神論的信仰觀。
不過,在這裡我要提醒一個神學偏誤: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不全都是『榮耀神學』(珠光寶氣的聖母像)的塑像,在離開義大利到了德國後,藝術家與民間所刻畫出來的耶穌像,完全與遠藤周作對『查姆達』展現的心靈渴求是一模一樣的『救贖神學』。『榮耀神學』只是基督教信仰中的一部份,重視耶鮓與苦難世界同在而把耶穌形像雕刻地醜惡不堪,這種『救贖神學』式的耶穌像在我參與信義神學院的《馬丁路德之旅》的東德旅程中,處處可見。
基於修行觀的極致產生的道德完美主義,可以猜想遠藤周作當然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一點點榮耀神學的內容,必定視為極端地道德墮落。為了指控這一部份的榮耀神學,遠藤周作不惜走向徹底憐憫苦難的泛神論思考。
● 修行觀與救贖觀的辯證問題:
從《沈默》到《深河》,清楚突顯了以修行觀來解釋基督教所造成的辯證現象。
基督教講愛,意謂著悲憫卑下、無能之弱者,這正是《沈默》一書感動人心之處,也是基督教在歷史上屢屢被批判『過於軟弱』的信仰基本立場。問題是,『悲憫弱者』這種愛可以是修行觀的解釋,也可以是救贖觀的解釋,這裡就出現了微妙的辯證關係:
誠然,必需悲憫弱者;那麼,對於『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也就是沒有徹底愛人如己的心靈弱者與意志弱者,要不要悲憫他們?
也就是說,人的能力究竟是有限還是無限?當我們承認人性有限時,便會同情很多『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是所有正常人的寫照,正是人性無法自救只能依賴基督的救恩之鐵證,這才是救贖觀的真正意涵:不只同情弱者、強調美德,也同時承認現世上沒有多少聖人可以做得完美無缺!
相對的,修行觀隱含人的能力是近乎無限提升的;因此,你不能悲憫弱者,當然是糟糕的敗行,一定可以努力上進之後改善這種罪惡而成為好人;所以,不能悲憫弱者之弱者,當然是罪人;能夠悲憫弱者的強者,就變成能力近乎無限的完人與聖人了。
於是,《深河》中徹底忽視了『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那些批判大津的宗教人士通通被隱含著自高自大的描述一筆勾消;反之,像美津子這種徹底無能的弱者,還有被救贖的機會;木口、磯邊、沼田或江波這些平凡人顯現出最單純的軟弱,也有被救贖的機會。只是,批判大津的宗教人士,真的只是自以為義?還是說,他們只是另一種弱者,卻完全不受憐憫?刪除掉這些『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的確讓《深河》的主題更明確有用;但是同時也造成這種思想的辯證問題被過度簡化而失去《武士》中的深沈張力,這點的確造成作為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有可討論的餘地。
● 修行觀必定導致『強者哲學』:
徹底忽視了『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相對的便是徹底高舉『無限悲憫弱者』的『強者』。從《深河》中《大津物語》開始最後四段,外表懦弱的大津,展現無比堅強的博愛精神。大津擁有非常人可及的聖潔力量,所以能為著大愛徹底犧牲個人幸福;大津擁有非常人可及的堅強意志,所以能在處處受人排擠下仍堅持自我認定的善行;大津擁有非常人可及的宗教信心,所以無論如何被教會定罪都永遠確認他受到上帝的檢選。乍看之下無能懦弱的大津,實則是無人能比的超人與聖賢;這與《沈默》中軟弱的洛特里哥神父和無能的吉次郎之卑微信心,實在差距太大了。
正是高舉這種超人級的博愛信念,看著老婦人為求死在聖河而心生不忍,效法耶穌的博愛精神背起苦難,從而領悟到恒河是接受一切、包容一切的大愛。如此種種,都是呈現了正常人絕對做不到的大愛;也因為這種包容一切的大愛,注定走向了包容一切的泛神論。
《深河》中的信仰意涵便有如此的辯證問題:從修行觀的立場,學會真心去包容各種多元宗教是何等高妙的境界,我們甚至可以大大方方承認這實在比獨一真神論偉大、聖潔太多了。正因為這種泛神論隱含的是最高的修行境界,所以吸引很多宗教修行境界極高的人紛紛投入;舉凡以高超藝術水準表達基督教精神的偉大藝術家,或多或少都有接近普遍啟世的意涵,這正是一個明證。
但是我們必需考慮這是一種另類的『強者哲學』:走向泛神論,必定需要極為高超的修行境界,否則莫不淪落成虛無主義的道德倒錯。從救贖觀的立場,正是預知絕大多數人都是不是這種『強者』,永遠有成為『無法悲憫弱者的弱者』之軟弱;於是,聖經清清楚楚標明著:除十字架之外別無拯救。至於修行高超的人有什麼特殊體會,那是少數聖人與上帝的特殊關係,不足成為普遍共識。反之,承認自己只配接受修行境界不是麼高尚的獨一真神論,正表現出『人性有限』的救贖觀精神。
● 結語:
欣賞文學藝術,當然只能有開放式的結尾。只是隱含著修行觀與救贖觀的辯證關係,卻同時可能造成《深河》本身文學價值上的『理念先行』問題,與信仰反思上的意義問題。
只是,從盧貝松的《聖女貞德》到遠藤周作的《深河》,我們都看到了『修行觀』所揭示的美好境界:在那種天堂裡,所有人都是無私而高貴的、大愛而利他的。但是這種天堂如此高不可攀,我們這些境界不足的凡夫俗子要如何自處呢?正信佛法精彩地提供了盼望:這輩子沒有這種修行水準,還可以等待下輩子,總有一天可以累積成佛......所以我一向認定正信佛法是修行觀最完美的代表,他們真的把所有邏輯矛盾通通解決了。
然而,相信有下輩子或有更多次的輪迴終究只是一種宗教信仰。萬一不相信這種信仰,認為人只有這一次整個生命的機會可以表現生命的意義;那麼,如此高不可攀的美好境界,終究只是對境界水準很差的芸芸眾生之另類嘲諷而己。所以在修行觀主導的現實社會中,明明『實際上』只有極少人可以擁有如此高超的修行境界,但卻是人人都幻想自己或他人『應該』有如此境界。最後的結果,莫不是虛偽邪惡當道;歷史與事實都證明了,越是妄想成為聖人的人,越是罪大惡極的偽君子。新約聖經把修行水準極端聖潔的法利賽人批評為假冒偽善者,絕對不是偶然。
自謙地承認自己有缺失很容易,但是要承認自己能力有限終生無法達到完美聖潔境界卻是非常困難,學會不要以完美聖潔境界來嚴以待人更是千難萬難;這種價值思考的陷阱,值得每一個東方文化的知識份子多多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