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的本質

當我看完電影魔戒第二集時，便知道魔戒第三集，將會關切到魔戒電影究竟是成是敗。魔戒第二集戰爭場面夠大、夠壯烈，但是花太多時間處理戰爭，又加入在托爾金原著中並不刻意強調的、亞拉岡和亞玟的情感戲，這就使托爾金意圖在著作中呈現出來的思想深度，很大部分給擠進了第三集。導演能不能用這第三集的時間，將思想精華說清楚呢？

第三集上映後，我立刻趕晚場衝進電影院，還因為買到第一排的票，只好在樓梯上整整坐了三個多小時，看完後，給導演八十分。

關於亞拉岡

在第三集中，導演處理的最成功的人物，是亞拉岡。當亞拉岡面對「亡者之路」之際，影像遠比文字更傳神的把只要進去就不可能出來的陰森恐怖感塑造出來。在原著中，亞拉岡進入亡者之路是有很強的象徵意義的，他不只是要召喚曾背棄承諾的亡靈，要他們掌握機會實踐承諾，好得到永遠的安息；他也是透過進出亡者之路，成為真正不畏死亡的王者。也因此，他能奮勇說出：「這世界遲早會毀滅，但絕對不會是在我們這時候。」

亞拉岡不畏死亡，更表現在他決定主動去跟索倫挑戰這件事上。剛鐸之米那斯提利斯攻防戰，已經讓剛鐸、和前來救援的洛汗都犧牲慘烈大削戰力了，亞拉岡卻決定重整兵力主動出擊。亞拉岡知道這是要去打一場不可能成功的戰爭。

偉大的王者胸襟是在這裡徹底表現出來。亞拉岡決定打一場必敗之戰，是要給弗羅多機會勝出；也就是說，他非常清楚知道贏得戰役、保全性命、讓剛鐸國屹立不搖，都沒有摧毀魔戒這個使命來的重要。他等於是在賭博，如果弗羅多沒即時銷毀魔戒，亞拉岡可能會讓自己、讓剛鐸國、羅汗國都集體覆亡；而弗羅多最初出現在亞拉岡面前時，根本還只是個需要被亞拉岡保護的小小人而已。這是一著險棋，拿這麼多英雄的命，賭兩個小小人的成功，這是只有大智大仁大勇的王者才敢做出的決定。至少，剛鐸國攝政王之子波羅莫，向弗羅多借魔戒來拯救剛鐸時，可沒有亞拉岡這種胸襟遠見。

亞拉岡之所以這麼的大智大仁大勇，當然跟他先祖曾失敗過有關，亞拉岡是因此像贖罪者般成為遊俠，不願作上王位寶座的。先祖魔戒使命的失敗，造成索倫繼續為禍，於是王族血統的亞拉岡，也成為失敗血統的亞拉岡、背負原罪的亞拉岡；正是這血統傳承，也讓亞拉岡成為敢走亡者之路的亞拉岡、成為敢主動挑起必敗之戰的亞拉岡。亞拉岡是站在先祖的失敗上，砥礪自己成為不重蹈覆轍的王者的。

托爾金「亡者之路」，有著非常豐富的隱喻，而導演刻畫出來的亞拉岡，完全掌握隱喻背後呈現出來的人皇含意，非常成功。

關於迪耐瑟

關於剛鐸國攝政王迪耐瑟，托爾金在原著中，有刻畫迪耐瑟變得這麼脆弱的背後成因，但導演省略掉沒處理。

剛鐸國攝政迪耐瑟，並沒有王族血統，而那些有王族血統的人，又久久失蹤音訊全無。迪耐瑟並不知道這些王族之後何時會突然出現，他與他的後代，能攝政多久？得失之際，他變得猶疑不定失去自信，因此，他開始依賴真知晶球，他希望透過真知晶球，得知未來，好做出英明不具傷害性的決定，讓人們對他徹底心服口服。

這邊對照出迪耐瑟、波羅莫父子的共通問題。他們都缺乏自信，他們都想借助外力，他們都希望沒有傷亡與失敗。

這正對映出亞拉岡配稱為王中之王的理由。亞拉岡可以看透成敗毀譽。一個真正能看透成敗毀譽的人，擁有真正的自信、與自由。

所以兒子波羅莫想要用魔戒的力量拯救自己的國家、父親迪耐瑟想用真知晶球預知未來，父子兩人儘管都是為國家好，卻都呈現出同樣的軟弱。波羅莫幸而及時悔悟，並犧牲自己拯救小哈比；但迪耐瑟卻被索倫掌控了。

托爾金描述的索倫掌控迪耐瑟的方法也很有深意。索倫只是透過真知晶球，逐步釋放給迪耐瑟負面悲觀的訊息，這使本來就沒有自信的迪耐瑟，更快的信心全盤瓦解。這是他在法拉墨沒死之前，就想父子同焚的深層原因：他不相信法拉墨能活下來、他不相信剛鐸國可以勝過這場浩劫、他不相信人類會贏得這場戰役，他不相信自己。

因著沒有信心對未來悲觀，便想透過算命預知未來、掌控未來，最終反而被悲觀訊息掌控，自己毀掉自己；這部分的人性刻畫，在原著中是處理的很深刻的。

當然，迪耐瑟次子法拉墨便因此顯出他的特殊性來。他非常快的放走弗羅多、山姆，他知道魔戒使命的重要性遠大過自己國家的安危。何以次子法拉墨沒有承襲父親的軟弱？嗯，大概是遺傳母親....。

關於夏爾

電影魔戒第三集，我最不滿意的處理，是在使命結束哈比人回到夏爾以後。很顯然的，時間不夠了，導演決定簡略帶過，事實上原作者托爾金在夏爾使命這部分的思想深度，絕不亞於魔戒使命的深度。

梅里皮聘在魔戒使命中只是個小卒子。甘道夫說：小卒子也有小卒子的重要角色，梅里皮聘也的確盡上身為小卒子的重要影響力，包括說服樹人、救了法拉墨等等。但他們真正變成重要人物，是回夏爾以後。

托爾金何以在魔戒使命已完成後，後耗費這許多筆墨，談在人類歷史地理中，都微不足道的夏爾地區呢？

回到夏爾後，我們至少看到幾個重點：

1.原來世界就是可以大到竟然有地方不知魔戒使命這回事，英雄弗羅多的事蹟在夏爾完全不被知悉，儘管，夏爾也是個因魔戒銷毀得享平靜的受益者。

這使魔戒使命更顯出深度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偉大的使命、再震撼世界的一筆歷史，也有它自身需要的謙遜。其謙遜或者是在面對另外一群英雄、另外一筆歷史之際自然生發；而此刻，弗羅多等發現他們需要謙遜，是因為小小人物、小小地區的夏爾，根本不知境外發生的事，他們自成一種生活方式，被保護著，完全無法理解另一個跟他們的未來密切攸關的大世界，曾發生這許多浩劫。

是誰說擁有偉大使命的英雄，所到之處大家就該認識你、紀念你呢？

2.夏爾地區的第二個重點，就是梅里皮聘的角色。他們在人類世界是小卒子，回到夏爾可就變成亞拉岡了！他們已經歷練出英雄之姿、不畏生死對付邪惡的胸襟，所以立刻把臣服索倫的薩爾曼的殘餘勢力剷除了。夏爾地區認識的英雄，是梅里皮聘，這突顯出魔戒使命的傳承、傳遞與深遠的影響力。

3.第三個重點就是承負完使命，退出歷史、走到生命盡頭可以享有的安息。

魔戒銷毀，歷史立即轉朝換代，甘道夫、精靈都要退出歷史了。弗羅多卻最是尷尬。他在承負銷毀魔戒使命的過程，有了內傷，我們可說是刀劍之傷，但也可以說是差一點失敗的心靈內傷，他終究也是勝不過試探。

在夏爾，弗羅多活在過去，是個夏爾地區完全不理解的過去，他的內傷，也讓他無力投入夏爾地區的未來，偏偏戴了這麼久的魔戒，他和比爾博一樣，可以活很老很老，弗羅多在夏爾的生命真是太苦了，他跟山姆說他彷彿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而山姆為了照顧他，也不得不進出兩個世界，山姆也實在是太辛苦！這就是為什麼甘道夫、精靈會把弗羅多帶走，讓他安息在一個光明燦爛的國度，其實這就是這是死亡的隱喻。

在「大江東去、浪掏盡千苦風流人物」的悠悠歷史長河中，弗羅多擁有安息。這是托爾金交代夏爾地區的第三個重要訊息。

關於山姆

導演在第三集中安排山姆，比原著要好。原著中對於山姆受到魔戒的試探，不像電影處理的這麼清晰。按理來講，任何人拿到魔戒，立刻會受試探，這在魔戒第一集中，導演就已處理的非常精彩；第三集，導演更將山姆也受到試探，放在山姆以為弗羅多死了，便將魔戒拿下來保管，而後當他要還給弗羅多時，出現了猶疑之際對魔戒的眷戀與渴望。這時，弗羅多離開魔戒，反而腦袋清楚很多，跟山姆說：「我們一定要銷毀它，這對我們兩人都好。」這句話強烈說明山姆受到的魔戒試探是一樣沈重的，差別只在山姆沒有被授命要戴著魔戒，所以沿路上山姆一直比弗羅多腦袋清楚。

但原著中，山姆受試探的部分不曾像導演這樣著墨清晰。托爾金只提山姆戴著魔戒的過程，一直想念夏爾、一直有想回家的衝動，當然這比眷戀渴望魔戒，試探要淡許多了。

為何弗羅多不討人喜歡

看完電影魔戒後，可能很多人喜歡使命團中完美無缺的亞拉岡、帥而矯捷的勒苟拉斯、忠厚有情有義的山姆；而這個從頭到尾狼狽不堪的弗羅多，大概是得分最少的主角！但弗羅多的刻畫，卻是導演最抓住托爾金思想神髓的重點：誰拿到魔戒，誰都會這樣狼狽不堪，不管是亞拉岡、勒苟拉司、山姆、甚至甘道夫，都一樣！

這個重要的思想，會因電影魔戒第二集太鋪陳戰爭場面，因而把第一集跟第三集的思想延續性割裂了。第一集的重點就是在談魔戒的試探與魔戒使命的承擔，本為孿生：想不要有試探，就得丟棄使命；想承擔使命，就得不斷煎熬著試探。到第三集，跟第一集頭尾銜接，同一佈景下，弗羅多竟然做出跟亞拉岡始祖一樣的決定：「這魔戒是我的！」....非常鎮攝，卻深刻道出承負使命者難以勝過試探的人性軟弱。

但儘管使命與試探本為孿生，承擔使命仍是不得不然的決定。這就是為什麼使命的完成，靠的是團體，而不是個人。弗羅多沒有山姆不行，他倆沒有亞拉岡製造戰事誘敵離開，他倆還是不行！

這種介入使命，甚至包括樹人。電影第二集將樹人刻畫的非常生動精彩，他們臨風飄揚的數鬚，緩慢深沈的呢喃，沒有時間概念的動作，正像歷經人類歷史千萬年的老人，已不再在意此時此際，他們也曾跟梅里皮聘說出：「這不關我們的事阿！」

但萬一歷史不是永無止盡、時間將終止、此時此際會變成是歷史終結的瞬間呢？當樹人發現邪惡甚至可以毀滅大自然、毀滅悠悠千萬年的樹人，樹人將會絕種，樹人決定鄭重以待「此時此刻」，它們選擇介入了使命。

樹人，讓我想起在托爾金原著第一集中出現、但被導演濾過不處理的人物湯姆。湯姆境界近似老莊、也像金庸筆下的周伯通，他是山草水木之王，河神的女婿。若說樹人有著歷史與時間的隱喻，則湯姆便是大自然的隱喻。

湯姆和樹人最不同的一點，就是湯姆拒絕了使命，他寧願繼續悠遊山林做退隱仙人，也不願因承負使命，與試探為伍。

精靈國王愛隆說：「湯姆不可能承擔使命的，否則他就不再是湯姆了。他甚至需要我們的保護，我們若失敗，他也就完了。」

這意味著，期待有不會受試探引誘的完人英雄，或讓自己做逍遙物外不問世事的退隱人士以明哲保身，都等同於是在等候歷史被邪惡終結。

可是這個老是與試探為伍的使命承擔者、狼狽如弗羅多者，何以能讓使命完成呢？山姆、與亞拉岡幫他到最後，那最後一步還是得弗羅多自己來！一如亞拉岡先祖，偏偏脆弱就發生於那屬於他自己的最後一步。

咕嚕搶魔戒，不經意間完成使命，固然是甘道夫、弗羅多憐憫咕嚕留下牠性命的善果，但仍不得不承認冥冥中有天意介入，在所有的人都盡一切力量致力使命後，天意出於憐憫，憐憫世界、憐憫一切的失敗————包括咕嚕。天意介入，並成全。

這是西方非常重要的使命概念、入世思想：儘管使命與試探本為孿生，但面對邪惡，人只能選擇承擔使命、盡己之力，並將沈重的試探與成敗的結果，交付會憐憫人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