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幻想國
M‧安迪的《默默》與《說不完的故事》,創作時間前後相距十年,很可以看出來某些在《默默》中出現的主題,出現於《說不完的故事》時,是更加圓熟深刻了,此外,《說不完的故事》中也加上了其他更豐富更深思熟慮的素材,充分看出這十年間M‧安迪的思想成長。
如果大家看過《默默》,應當還記得曾經跟默默非常要好的說故事大王吉吉,他後來被灰衣人引入明星世界出了大名,過著奔忙與迎合掌聲的生活,他的幻想故事漸漸的失去靈性,變成了謊言。默默後來找到他,他看到默默那瞬間,那當年純真可愛的吉吉曾經又出現,但他無法放棄有名有利的生活,他離開默默,從此默默再也沒有看到他。
這個主題到了《說不完的故事》,成為架構整個故事的重要主軸:一個即將崩潰的幻想國,需要被真實世界的人拯救。
我們先來看M‧安迪 在《說不完的故事》中描述的幻想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關係:
幻想國是以人類失落的夢為立國基礎。一個人一旦作了夢,那個夢就不會消失,可是那個夢如果作夢的人不記得了,你知道那個夢哪裡去了嗎?到幻想國來了,幻想國累積了很多失落的夢。
幻想國和真實世界之間,是只能讓真實世界的人到幻想國,不能讓幻想國的人進到真實世界的,因為幻想國的人進到真實世界的唯一通道是「虛無」。
所有的謊言以前都是幻想國的人,只是通過「虛無」進到真實世界,便喪失了原本的性質,所以無法辨認。
幻想國的人一到人類世界,就再也回不來了。他們在幻想國是真的,可是一旦跌進「虛無」到了真實世界,就不再是真的,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變成虛偽和瘋狂,變成本來不必恐懼的恐懼,變成虛榮的慾望,變成互相傷害的行為,變成沒有理由絕望的絕望。他們成為權力的僕人,有權力的人,利用這些由幻想國變成的謊言虛榮恐懼絕望,操縱真實世界,讓他們懷疑本來可以拯救他們的真理,再給他們可以操縱他們的信仰。人類世界的大事,發動戰爭建立帝國,都靠從「虛無」進到真實世界的幻想國人完成。
因此,幻想國毀滅的地方越多,人或世界的謊言就越氾濫,幻想國越病,真實世界也越病,這兩個世界是彼此聯繫的。....
《說不完的故事》,就是從幻想國的「虛無」越來越大、幻想國的人不斷被「虛無」吸入掉到真實世界的危機開展起來。拯救幻想國唯一的辦法,得靠真實世界某個擁有赤子之誠、能認識幻想國的人,來幫幻想國女王重新取個名字。
這個孩子,名叫培斯提安。
看到這裡已可以無庸置疑的確定,《說不完的故事》這個童話故事,雖然是寫給孩童看的、故事主角們也全都是孩童,但M‧安迪透過這個故事,實在是在為成人世界把脈,兒童與幻想國是真實世界的希望,如果連他們都病了,真實世界還能有什麼未來?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孩童幻想世界,也被虛無吞吃呢?
這會讓我們聯想起十年前他那本童話故事《默默》裡面可憐的孩子們。他們的父母被灰衣人徹底收編了,這造成他們一步步被成人世界以物質慾望填補所有被灰衣人吞吃掉的事物,包括愛、時間、想像力與純真。
培斯提安進幻想國拯救即將被虛無滅絕的世界,但後來證明了,他其實是在拯救自己,因為他自己也病了,這個病,是跟成人世界的價值匱乏、愛匱乏密切相關的。若他不拯救自己,他僅存的赤子之誠也將死去。
《說不完的故事》是《默默》的續集,M ‧安迪更深入進到孩童匱乏的心靈的根源,喚醒他們,因為他們仍能被影響。正像幻想國是真實世界的希望,孩童,也是人類未來的希望。他用幻想國喚醒孩童們,就像許許多多個書中的主角培斯提安,「每個到過幻想國的人,都學會了一件只有在這裡才學的到的東西,等到他們回去時,他們整個人都變了。他們能用新的眼光來看他們的世界和他們的同胞,如果他們以前只看過單調呆鈍的生活,他們現在就看到奇妙和神秘。這就是人類喜歡到幻想國來的原因。他們來的越多,幻想國就越豐富,他們的世界謊言就越少,他們的世界也就越美好。這兩個世界可以互相傷害,也可以互相美化。」
當《說不完的故事》用「永遠說不完」的方式說完以後,M‧安迪 透過書店老闆告訴每一個經歷培斯提安心靈之旅的讀者:
「每個真實的故事都是說不完的故事,有許多門可以通到幻想國,關於幻想國的魔法書也有很多,可是很多人讀這些書的時候卻漫不經心。
讓我這個幻想國老手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孩子,你想通就知道為什麼了。你只能見月童一次,不錯!可是如果你再給她新的名字,你就能夠再見到她。只要妳這樣做,不論作多少次,就永遠是第一次,永遠是唯一的一次....」
誠如書店老闆說的,心靈更新之旅可以在生命中不斷發生,但是,現在能夠討論這些事情的人已經不多了....。
幻想國的願望
幻想國女王月童的名字是培斯提安取的。當培斯提安為女王取名「月童」之刻,他解除了幻想國被虛無吞吃的危機。更奇妙的是,他竟然進到幻想國中了,他成為從真實世界進入幻想國的人子。他有個任務──讓幻想國生出地理與歷史──幻想國將透過他從零生出一、生出二....方法是「願望」,他得開展一個又一個的願望,唯有如此,幻想國才會富足多采多姿。
培斯提安進幻想國時,曾見到孩童女王,那是美妙無比的經驗,她的溫柔、她的笑、她對他的欣賞,深刻的埋藏進培斯提安的心中。而後月童離開了,留下她的「奧鈴」──女王的徽章──它代表了女王的權力,她的權力比幻想國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大,只要他戴著這面徽章,那就表示他跟她是一體的。
培斯提安看著那兩條蛇那兩條蛇一白一黑,互相咬著對方的尾巴,形成了一個橢圓形,良久良久,他把徽章翻過來,很驚奇的發現了四個字,那四個字字形華麗而複雜:「從心所欲」。
從此培斯提安要透過「願望」發展幻想國的故事。
究其實,究竟幻想國的世界是因許願才存在,還是以前就存在?或許兩者皆是,因為幻想國是故事的國度,一個故事可以是新的故事,講的卻是古老的時代,過去隨著這些故事而存在。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以斷言,《說不完的故事》是童話,也是給成人看的故事,因為培斯提安的願望不僅反映出他的人性,也反映出任何一個成人內心淺藏的人性渴望。
是的,培斯提安如今可以從心所欲,他可以隨處隨時任意的發願,比上帝給人的伊甸園還要自由,但是也比伊甸園更加危險。
他透過願望與從心所欲的權力,必須去作他衷心想作的事。這是他內心深處最隱密的秘密,連他自己都不會知道,要找到那最隱密的秘密,就得順著願望一個接一個直到最後一個。聽起來不難,這卻是最危險的旅程。它需要最大的誠實與戒慎,因為這個歷程最容易迷失自己。所以很弔詭的,女王給培斯提安的禮物,蘊藏培斯提安尋找自我、瞭解自我、與實現自我的一切可能。最後培斯提安發現他不只是像最初所想:給幻想國重生;這趟願望之旅竟是讓自己重生。
幻想國一直跟真實世界有關連。當幻想國被虛無吞吃時,真實世界就充滿謊言;而在幻想國許願,卻會讓許願者一點一滴的失去對真實世界的記憶,每一個願望,都會讓願望者忘記一點自己的過去,他讓幻想國增生的同時,他在漸漸失去自己。因為幻想國「願望」最大的奧秘,不是讓許願者耽溺於奇幻的想像,而是讓他面對真實而隱密的自我;幻想國最大的魔法不是成為「幻想國的救世主」,而是了解自己、接納自己、並改變自己。
每一個許願者一開始的願望,都來自真實世界的生活中最明顯立即可知的匱乏。
沒有進幻想國之前的培斯提安很胖很笨拙很膽怯,除了愛看書什麼都不會,總是被朋友欺負;因此他立刻願望自己又英俊、又強壯、又堅強。
然後,他願望自己有過人的勇氣。這個願望,導致全幻想國最危險的動物──獅子多彩死神出現。多彩死神象徵死與生的奧秘,培斯提安從每一次多彩死神的死中,看見生的可能──正像一粒麥子死了落在土裡,便結出許多子粒來──培斯提安參透了,也就不懼死亡了。
這真是叫人訝異....多少人參不透生死,培斯提安卻很快就明白了。那麼,他還能生出什麼願望?他內心深處還會有什麼渴望與匱乏?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的確,每個人的盲點不同。培斯提安在現實生活中的盲點顯然不是死與生。他經歷過母親的死,讓他害怕的不是母親的死本身,而是母親死後父親的改變。培斯提安將透過後來的願望,表明他個人內心深處最參不透之點。
當他願望勇敢,因而與多彩死神成為朋友時,多彩死神曾經提醒過培斯提安:「願望是經過你自己的故事。....在幻想國的路上,你必須從一個願望走到另一個願望,只有離開一個地方的願望還不夠,必須加上想去某個地方的願望。」
「你必須去作你衷心想作的事。這是你的秘密,連你自己都不會知道,要找到,就順著願望一個接一個直到最後一個,你會找到你衷心的願望。聽起來不難,這卻是最危險的旅程。它需要最大的誠實與戒慎,因為這個歷程最容易迷失自己。」
不懼死亡後,培斯提安開始願望他不再孤獨。於是帶著多彩死神的提醒與祝福,他離開了多彩死神。是在願望不再孤獨時奧特里歐出現的。
奧特里歐的出現,讓培斯提安開始經歷亦敵亦友、既生瑜何生亮的生命體驗。也就是在跟奧特里歐「王見王」的過程,培斯提安漸漸的墮落了。
亦敵亦友奧特里歐
培斯提安還沒有進幻想國、還在唸著《說不完的故事》時,他已經羨慕起奧特里歐了。奧特里歐有培斯提安所羨慕的一切。奧特里歐帥、聰明、勇敢,是女王特使,擁有奧鈴,儘管沒有父母是讓大家養大的,但他卻是「大家的孩子」(奧特里歐名字的意思),他不孤單,有祥龍作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精神支持。培斯提安呢?他又胖又矮,不會打架,只能被人欺負,一個人孤孤單單沒有朋友,只會自言自語對自己說故事,發明這個世界沒有的文字、名稱等等,因為沒有任何其他人對他有興趣,培斯提安,是沒人要的孩子。
培斯提安沒有料想到當他在看《說不完的故事》這本書時,他最羨慕的奧特里歐,竟然一直「帶」著他。當奧特里歐站在魔鏡門前面時,奧特里歐看見了培斯提安,奧特里歐走進培斯提安的影像,然後,奧特里歐帶著他前進。
當然,勢必是奧特里歐帶著培斯提安。因為培斯提安對《說不完的故事》中幻想國的角色認同,正是奧特里歐。培斯提安羨慕奧特里歐。
所以培斯提安明明知道只要喊出孩童女王的名字,幻想國就會得救,而培斯提安被奧特里歐「帶」到孩童女王面前時,培斯提安也立即知道孩童女王的名字該叫作「月童」,但是他卻久久不敢喊孩童女王的名字,他痛恨自己這麼的比不上奧特里歐!
培斯提安只是在想,如果他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那會是什麼樣子?他的肥胖,他的羅圈腿,他蒼白的臉色──他們會有什麼感受?他相信女王會向他說:「怎麼是你來了?」想到這裡,他幾乎都要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了,至於奧特里歐,他一定會失聲而笑。想到這裡他自己不禁臉紅了。他們顯然是在等待一個王子,或者至少是一個英雄。....英雄是奧特里歐,不是他!
當他終於大聲喊出「月童」,天崩地裂間,他發現他自己已進到幻想國,女王,竟然就在他身邊。培斯提安說:
「我不好意思讓妳看到我....妳等待的一定是一個強壯、勇敢又英俊的人,也許是個王子,反正不是我就是了。」
未料培斯提安卻在女王金色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影像,....高高瘦瘦的非常英俊,舉止驕傲而莊嚴,相貌高貴、英武──而且不胖。....他突然領悟到那就是他自己──他在月童金眼中的反影,幻想國中的他,已經變成他全然幻想渴望的模樣。
更棒的是,月童又給了他奧鈴,讓他可以繼續願望。
幾個願望之後,培斯提安終於在願望不再孤獨時,讓亦敵亦友的奧特里歐出現了。他果真不再孤獨,因為他開始發展他跟奧特里歐之間微妙的關係。
培斯提安跟奧特里歐這種微妙關係,女王根本在培斯提安還沒有進入幻想國時就知道。女王跟奧特里歐說:「他一直跟著你,因為他是藉著你的眼睛來看他自己。」
這真是說中了真實世界裡千千萬萬人的內心。
多少人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是透過別人的形象來界定自己,有時候他們得要透過模仿,更多時候,他們得要透過將之變成亦敵亦友的微妙關係、或者更激烈的將之豎立為假想敵,打敗他們,來建立自己。
這真是一條危險的路,因為不管是模仿、或是競爭打敗,都不可能找到自己。每個人都是如此獨特,真正的自我總是在心內深處自由散發於外,不可能假諸任何其他人事物的附加己身。
培斯提安藉著奧特里歐的眼睛看自己,終於演變成要在奧特里歐面前證明自己。這是他墮落的開始。
培斯提安讓奧特里歐看見他打敗海因瑞克英雄、讓他知道他能和多彩死神和平相處,但他總覺得奧特里歐一點都不因此感覺培斯提安有什麼特別的!他想,一定是因為他有奧鈴吧!
他想要奧特里歐全心全意的佩服。有什麼事情是全幻想國沒有人作的到──即使是戴著奧鈴──而只有他培斯提安作的到的?最後他想到了:說故事。
為了贏奧特里歐,他犯了幻想國的大忌──讓幻想變成虛榮的工具,這在現實世界是被稱為「謊言」的。培斯提安一旦容許幻想成為較勁的方式,虛榮趁隙走進他的心,所以他的願望在虛榮趨迫下一再變質,最後,他的潛意識讓他創造出虛榮女王查易得,以諂媚逢迎轄制培斯提安,甚至說服培斯提安將忠心耿耿一直作他最好朋友的坐騎伊卡(一頭驢子)遣走;而後又以計策不斷擴張培斯提安對奧特里歐的敵意與不信任,再把奧特里歐也驅逐開。培斯提安身邊只剩下虛榮女王了。
最後,培斯提安願望去看月童,他要再看她一次,不是為了想念,而是為了要她臣服。他要成為王中之王。
載培斯提安的驢子伊卡早就感覺到這點。牠還沒離開培斯提安時說:「我知道我們一直在繞圈子....因為你不想前進,你已經不再有什麼願望....我們一直在向幻想國的中央走。....你是想去找女王。你許願會喪失記憶,越來越想不起回家的路,我們只希望你還來得及找到回家的路,你必須好好想你下一個願望。」
的確,培斯提安願望去象牙塔。他說:「月童虧欠我太多,我相信她不會拒絕我。」他要讓月童知道他是王。
結果千辛萬苦走到象牙塔,月童竟然不在。
培斯提安那麼渴望見到月童,因為他現在成名了,受到全幻想國的景仰,可以與她平起平坐,他要她尊敬他。當他發現月童不在象牙塔,而且很久以前就不在那裡,培斯提安感到極為失望、極為痛苦....讓人難以置信,簡直就是污辱。
說到這裡,我們得談談幻想國女王月童。
為什麼在這關鍵時刻,月童竟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