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柏格曼共拍了四十多部片子,《莫妮卡》(1951)是柏格曼早期接近中期的作品。
柏格曼於四零年代開始拍電影。一開始拍片的柏格曼,立即把電影主題集中於人性深處的善惡掙扎,他說:「我想描寫邪惡的普遍性活動,其組成之因,即在最微小與最秘密的自我增值方法上,就像某些獨立的活動東西,像一個細菌或其他總類,存於一大連串的因果中。」「世上存有一種敵意的邪惡,它完全不因環境或遺傳而定,要稱之為原罪也行。」
一個以心靈邪惡本質為主題的人,不可能迴避如下的關連性意旨:「救贖與希望從那裡來呢?」否則幾乎無法避免的會質疑生命的必要性。正像這時期的另一部片子《愛慾之港》中的對白:「互相折磨有什麼用呢?」「我真希望我死了,而且是跟你死在一塊。」
所以柏格曼同時展開他尋找救贖之旅。
而四零年代的柏格曼,是把救贖放在「最清純無邪的戀愛」之中的。所以柏格曼五零年代上半期的電影,開始集中探討愛情與婚姻這主題。
這完全反映了柏格曼這段期間對愛情與婚姻的惶惑。
柏格曼,正像當時很多其他藝術電影的導演,在電影中放進很深重的個人心靈縮影,電影成為導演自我探詢的一個出口。
柏格曼在正式婚姻之前,就曾與人同居,而後的婚姻,長則四五年,短則一兩年,便注定是貌合神離不得不勞燕分飛。
柏格曼直到年逾半百,婚姻才終於安定下來。
每次戀愛到分手都有類似的模式:對方的某種特殊天賦與氣質帶給他無比的驚異感,成為他靈感的泉源,到最後生活在一起,又因為太過熟悉,漸漸失去濃情蜜意,然後柏格曼又認識另一女子,重新引發他的驚異感與創造力。
這種關係當然對女方萬分的不公平,柏格曼不是不知道,因此他透過電影責備自己。最明顯的,就是柏格曼電影中的藝術家,都不討人喜歡。譬如「喜悅」,主角就是藝術家,他因創作出現低谷而歸咎婚姻。在這部電影中,柏格曼批判那影射自己的藝術家,是毫不留情面的。此外,當六零年代中期以後電影主題轉向藝術反省,就更呈現出柏格曼對藝術家批判之用力。他對藝術家自我中心的刻畫是骨到了極點。
愛情與婚姻,最讓身為藝術家的柏格曼惶惑的,就是為何兩人生活在一起久了,就愈變愈像?這對不時需要驚異感來激發創造靈感的柏格曼而言,幾乎是個災難。
《莫妮卡》,正是一部探討因戀愛而婚姻,在婚姻中失去愛的故事。
電影一開始,立即出現季節轉換的幾組風景鏡頭。柏格曼的鏡頭非常理性,其前後圖景的邏輯因果關係是環環相扣的。譬如這幾組風景,便已昭告電影的主題:「戀愛開始於夏日,婚姻結束於冬天」。順勢著哈利與莫妮卡戀愛、婚姻、婚變劇情,鏡頭一再暗示著季節的由春入夏,由夏轉秋,由秋進冬。
在這種理性嚴謹因果相連的鏡頭處理下,莫妮卡與哈利的戀愛婚姻,被約束在愛與婚姻的理性分析上,導演個人的情感、觀眾的個人情感,在其中都被理性鏡頭產生出來的距離感嚴密約束住,不容讓過多的私密情感的投射。
我想,或許正因著電影過多表白自身,柏格曼便非得用理性鏡頭處理來約束不可,否則很容易陷溺過深。
莫妮卡和哈利兩人的個性差異,在一開始也被柏格曼幾組鏡頭──譬如莫妮卡主動跟哈利攀交、請他幫忙點煙,以及哈利點火柴姿勢的笨拙──刻意點明。莫妮卡是放任、野性、喜歡自由、不負責任的;而哈利,雖有著年輕人的輕率,但會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以配合環境的期待。莫妮卡因家庭背景的複雜,對男人老練;哈利則因幼年失去母親、跟父親又有心理距離,造成對女人靦靦害羞老實,不知如何自處的內向性格。莫妮卡虛榮又夢幻,喜歡電影中描述的愛情與浮華人生,哈利,徹底活在現實,渴望有個溫暖的家庭,踏踏實實計畫未來。
他們兩人顯然的會是莫妮卡主動引導哈利的戀愛。當莫妮卡一次離家出走行動中,哈利順莫妮卡的期待──莫妮卡第一次跟哈利攀交,就問哈利:「想帶我出去旅行嗎?」──於是兩人乘哈利父親的遊艇出遊了。
旅遊初始,哈利早晨醒來還會驚嚇喊:「又遲到了。」但是隨即想起他已辭職,兩人高興的喊:「讓他們自己去工作吧,我們成功的反抗他們了。」
那是夏日,他們有一段無拘無束、自由來去任何地方的愉快日子。柏格曼非常藝術的透過風景鏡頭,諸如海浪、灰雲、暗夜、火光等的變化,暗示著時光流逝、好景不恆久。
而瑞雷在劇中從始到終的偶然出現,更是重要的伏筆。瑞雷最初出現,便因莫妮卡跟哈利在一起,氣不過,狠揍了哈利一頓,這暗示出莫妮卡交往份子與過去跟男人關係的歷練,遠比哈利複雜。
在一次月夜中,莫妮卡拉哈利到人群中跳舞,哈利不喜這種浮華,央莫妮卡去僻靜之地。這時他們又碰到瑞雷。莫妮卡說:「不要理他,他腦筋有問題。」
而後瑞雷偷偷放火燒他們的船,哈利莫妮卡兩人合力打敗瑞雷,兩人歡欣愛戀的擁抱,這是他們戀愛美好日子的高峰。
愛戀期間,哈利仍舊顧到現實。他表達過想要返航,好好過現實生活,繼續讀夜校,白天上班賺錢養家,但是莫妮卡對現實一無所知,對顧養家庭停留在夢幻中。
不安的配樂突現。他們花光了錢,莫妮卡厭惡一再吃野生香菇,決定行搶,卻被抓。莫妮卡眼見其他人家有錢、生活舒適、衣著乾淨漂亮,莫妮卡逃離後跟哈利哭泣:「為什麼別人這麼幸福,我們卻如此不幸?」
眼見冬日逼近,酷寒一來就不能像夏天一樣舒適,莫妮卡也懷孕需要待產,兩人只好回到哈利的家,奉孩子之命成婚。
婚後,之前劇情已呈現出來的個性差異成為兩人磨擦的焦點。哈利努力面對未來,白天工作、晚上念夜校,還要照顧孩子;而莫妮卡完全不耐煩在家照顧孩子、以及為了打拼未來捉襟見肘的日子。兩人一再為錢起爭執,彼此對對方都不諒解,也不再能溝通。哈利的交談主題總是:「要繳房租了、要繳....。」莫妮卡的交談主題總是「我還想玩、我都變醜了、我想要新衣服、為什麼我沒錢?....」。
當哈利出外出差,莫妮卡跟哈利的姑媽謊稱要出去上班,請姑媽來照顧孩子,自己每天跑出去玩。
於是鏡頭回到電影一開始的俱樂部,莫妮卡跟瑞雷在一起,只是她臉上已不再有電影一開始的快活與天真,她變得世故老成充滿慾望;最重要的,她看瑞雷的表情,從沒有當年看哈利時的眷戀。在夢幻中她選擇哈利,面對現實生活,她用瑞雷掙脫哈利,現實對她而言,不是選擇愛,而是選擇滿足慾望、玩樂與自由。
想見她將一再跟另一個男子展開夏日快活、冬日分手的循環史。在循環史中,她被消磨掉的是少女時代的眷戀深情與天真。
《莫妮卡》一片中,夏日和冬日成為象徵,夏日是不需面對現實的戀愛、冬日是持續婚姻的殘酷現實,冬日逼走夏日,正像婚姻現實逼走不須為現實煩惱的戀愛。
返航前他倆對談:「這個夏天真快樂,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莫妮卡說:「本來我就不該追求像電影般的夢。」
哈利回答:「但這夏天,是我倆的夢。」
哈利渴望將夢延續進現實,證明了只是一場徒勞。
最後一幕,哈利抱著孩子望進鏡子,在鏡中看見只能在記憶裡存留的永恆:那在夏天海邊的莫妮卡。而後哈利離開,三個酒醉老人走入鏡頭,電影結束。這三個老人在電影一開始,出現在哈利和莫妮卡認識的小酒店,成為他倆愛情的見證,他們說:「春天來了!」而現在他們再躍進鏡頭,是另一個春天,但莫妮卡已經離開了。這不僅使電影首尾一貫,使鏡頭結構嚴謹邏輯周密,也在這終於始點的巧思上,暗示哈利老年的光景。
所以這部電影透過鏡頭的藝術巧思,使劇情脫離哈利和莫妮卡的個案,進到對人生──尤其是愛與婚姻、生兒育女──的感懷這普遍性的思考中。結尾的悲涼,也讓我們知道柏格曼對生命答案的無力與無奈。
愛情婚姻自身都需要被救贖,這就是為什麼柏格曼拍完《莫妮卡》後不久,也就是五零年代中期以後,柏格曼的電影主題再度明顯的轉向,開始呈現最具理想主義性質的「宗教探索時期」,這時期也是他最直接探討死亡的時刻。第一部代表性的作品,並使柏格曼聲譽達於全世界的,就是《第七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