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韻琳
會被伯格曼《薩拉邦德》(Saraband)感動的觀眾,絕大部分是已追隨伯格曼幾十年導演生涯的觀眾。二十年前伯格曼拍完《芬妮與亞歷山大》,便宣布息影,此後他只導舞台劇、為電視拍片,妻子過世後,他隱居法羅島,不輕易見人。這齣《薩拉邦德》,是電視之作,它最終會登上影壇,是許多愛伯格曼的人奮力爭取而得。
伯格曼是個非常誠實揭露自我的導演,他六十年的電影生涯,一直赤裸裸攤開自己的困境,對他而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冷漠與愛的匱乏,是他無解之難題。他將這種冷漠與疏離,直直指向宗教,他在電影中控訴著上帝對人的嚴厲、漠然、疏離,使人因而感知不到神,最終成為被棄置於大地的存在。正是這種遺棄,使人也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
伯格曼一直就是個對觀眾誠實的人,他在電影中已坦承對他個人而言,攸關冷漠疏離的對象,是他與他的父親,以及他與愛他的女人們之間的關係。他彷彿是透過電影在揭露、控訴、告解,卻繼續無望的重蹈破碎關係的覆轍。
最後,伯格曼是在《芬妮與亞歷山大》中,一把火燒死了清教徒的、嚴厲無愛的牧師,將拯救置於魔術、將希望置於帶給人歡樂的舞台,就此宣布息影。他將所有電影中攸關疏離冷漠無愛的母題,繼續無解的丟給觀眾。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想知道,伯格曼在《薩拉邦德》中,會講些什麼?
電影《薩拉邦德》中已是三代同堂,劇情攤開讓我們看到,上一代的隔膜,繼續在下一代反覆上演,第三代想完成自我,就必須扯裂跟第二代的親密關係;一如當年第二代意圖完成自我,扯裂了跟第一代的親密關係,代與代之間沒有出於諒解與愛的溝通與成全,關係一旦扯裂,出走的人就必須為自己的成敗負責,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支持。其中,又以第二代——正是伯格曼自身——最孤單,既沒有上一代的支持,復失去了下一代,他一無所有。
但《薩拉邦德》不只是部揭露困境的電影。它意圖指出女性是這疏離冷漠世界的希望。第一代的女性瑪麗安、第二代已過世的女性安娜,與第三代女性卡琳娜,成為轉圜男性關係的樞紐,尤以歷經歲月洗鍊的瑪麗安,她成為最有智慧、最寬容體諒的女性,也是她,能在教堂中看見如上帝天啟般的神聖之光。當第一代男人得知自己兒子意圖自殺,他心靈深處知道他的冷漠嚴苛需要負絕大部分責任,可是他卻是用責備瑪麗安,來遮掩自己的不安,直等到半夜,他才獨自一人放聲大哭,又哀求瑪麗安擁抱他陪他入睡。
女性成為聆聽告解者、安慰者、男人世界的關係轉圜者;女性成為人與上帝天啟之間的直覺感應者,這是伯格曼對冷漠疏離的世界的一個盼望答案,也是向所有愛過他的女人的深情告白。的確,曾愛過伯格曼的女性們,包括從年輕跟隨伯格曼到年老的演員兼情人麗鄔芙曼,都因伯格曼的天才、與誠實,儘管為他所傷,仍護衛著他,忠實於友誼。伯格曼用這部電影繼續作著告解,也向所有他曾傷過的女人贖罪,是她們在修補他「天才而無情」的疏離世界,也是她們,讓他對上帝之愛的神聖天啟,存有一絲絲盼望的信念。
伯格曼早在四零年代即將結束之際說了:「作為一個人我是失敗了,所以我要作優秀的導演。」
至此伯格曼「存在主義導演」的地位就被確立,他在五零年代以後的電影,全部談著疏離,這疏離是全面性的,從人與神、人與人、到人與自己、男人與女人。伯格曼的電影中,充滿了想愛卻彼此傷害、想親密卻彼此疏離、想濟世卻欲善成惡的痛苦,這些主題,跟他真實生活中,作為一個人卻感受自己徹底的失敗是密切相關的。
伯格曼是藝術家,父親卻是厭惡世俗的清教徒牧師,因此父親對他成為一個導演多有不滿,父子衝突十分的激烈;伯格曼經驗到的父子關係,是徹底疏離的。
伯格曼曾冀望透過愛情得到救贖,但他五次的婚姻,以及未婚的其他愛情關係,最後都是離異以終,伯格曼發現,幾乎都是自己對不起那些女人們,是他先無法再愛下去,而這些女人們,幾乎都在受傷離開後,繼續維護著他。
伯格曼這種愛與性的魅力,使很多男人既羨慕、又不解。可是從伯格曼中期電影中,我們一再看到女星們成為電影女主角後,隨即跟伯格曼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戀,三五年後,戀愛枯竭,女主角換人,伯格曼的藝術視野也隨即進深。伯格曼的情人們,一如畢卡索的情人們,更換過程,幾乎跟藝術視野的轉換同步。因此,跟伯格曼在一起五年的麗塢芙曼談到伯格曼時說:「如果你是天才,那麼你必需無情。你必須學會愛人,但同時利用她們。」
可是這些女性們何以大部分卻終生與伯格曼為友,並且總是適時的出來維護伯格曼?我想,是因為她們在跟隨伯格曼拍片的過程中,進入到伯格曼的心靈世界,她們用心聆聽、也伴隨了伯格曼透過電影的自白剖析、吶喊、無助,她們曾是他適時的安慰,但她們最終也都知道,救贖的答案不在她們身上。
二十年前的息影之作《芬妮與亞歷山大》,伯格曼以牧師家族和戲劇家族徹底的決裂,作為終末之語,伯格曼至此宣布,清教徒信仰與藝術,沒有和解的可能。
息影二十年來,伯格曼五次婚姻生下的九個孩子陸續步入中年,伯格曼開始從自己與孩子——尤其是兒子——的關係,重新省視當年的自己與父親,伯格曼發現,有些循環重複的故事在自己與兒子身上繼續搬演——儘管他充分理解藝術,他的兒子也不乏藝術家,跟當年清教徒信仰與藝術水火不容的狀況已不可同日而語,但父子仍舊會有衝突。
當自己成為一個跟兒子衝突的父親,勢必讓伯格曼開始用另一種視野審視父親、自己與兒子。
1989年,伯格曼將自己寫的劇本《善意的背叛》(The best intentions)交給他信任的導演Bill August執導,他開始從父母親的立場審視作為一個清教徒牧師的婚姻與家庭,1994年,伯格曼又把自傳體小說改編成劇本《星期天的孩子們》,交給他與第四任妻子、鋼琴家Kaebi Laretei所生的孩子Daniel Bergman執導,這等於是跟兒子合作,重新省視已為人父的自己。
我相信,正是這種誠實,使伯格曼的女人們,儘管為他所傷,仍忠誠與他為友。
《薩拉邦德》是獻給他生命中的女人們的。在電影中,已八十歲的老父,竟跟白髮蒼蒼的六十歲兒子對恃,完全沒有愛的寬囿,伯格曼對男人世界中父與子徹底疏離的咎責,實已坦承到尖銳至極;但三代女人作為男人世界的安慰、體諒、聆聽、理解者與疏離關係的溝通橋樑,伯格曼也對女人呈現了最高的禮讚。
男人是徹底要強、又徹底脆弱的,電影最後,那八十歲老翁,知道自己對六十歲兒子製造了無法挽回的傷害,他偷偷放聲痛哭,然後偽裝鎮定的敲著來訪視他的離異前妻的房門。深深瞭解他的前妻,卻馬上看出他的不安慌亂與惶然,而後,八十老翁渴望七十老婦的擁抱撫慰,這幕著實震撼,但一旦知道這是伯格曼對自己這一生的告白,卻又充滿莫名的感動。
這已離異的前妻瑪麗安,到教堂聆聽前夫的六十歲兒子的管風琴音樂,便聽見了他的心靈、他的祈禱,也是這個瑪麗安,可以在教堂中,看到窗外射進來的、像上帝天啟一般的神聖光芒。對照伯格曼中期電影《冬之光》,無力於愛的男性牧師在教堂中怎樣期望天啟卻得不到,伯格曼透過《薩拉邦德》,禮讚他生命中的女性,是她們修補男性世界的疏離,也是她們能感知上帝天啟之愛的存在。
《薩拉邦德》由厄蘭約瑟夫與麗塢芙曼擔綱由深具意義,他倆本就擔綱合演伯格曼的《婚姻生活》,那是伯格曼對自己脆弱婚姻的誠實告白,厄蘭約瑟夫宛若飾演著伯格曼,麗塢芙曼則代表他的女人們。真實人生中,麗塢芙曼的確與伯格一齊生活近五年,分手後,仍忠誠與他為友直到如今,並深深的理解他。在《薩拉邦德》中,智慧老年女性瑪麗安、基於對前夫的想念,前去看獨居老人,並智慧的介入了獨居老人三代的困境,多像現實生活中的影射!
因此,若要說伯格曼透過《薩拉邦德》對《芬妮與亞歷山大》有什麼補述,那就是對女人們的由衷禮讚,是她們讓無望的疏離存在,有修補的機會、是她們讓神聖愛的天啟,有被看見的機會。《薩拉邦德》,是伯格曼送給女性的電影,是存在主義導演息影二十年後,釋放出來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