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1998柏林影展金熊獎的《芭芭拉的情慾世界》，跟電影《情歸何處》（The Letter），可以作非常有趣的比較。《情歸何處》中的女主角出生上流社會，有良好教養，節制、自律、意志力堅強，儘管她無法否認婚後、在內心深處生發了對他人不當有的愛慕之情，但她很清楚需要謹慎小心的控制這種情感，她知道它是危險的，因此她用盡力量迴避逃躲第三者的追求，不給任何機會。婚約對她而言是至高無上的。

《芭芭拉的情慾世界》中的芭芭拉，出生於普遍皆窮、物資匱乏的小島，羨慕巴黎卻終生沒有機會去一趟。她連字都不大會寫，不擅長思考，沒有節制、自律、意志力的掌控能力，缺乏道德感，完全順應自己的感覺、感官與情慾，不僅對他人的追求無法抗拒，自己還處處留情，婚約對她來說完全沒有意義。

《情歸何處》，將重點放在女主角凱薩琳掙扎的過程。《芭芭拉的情慾世界》，則將重點放在決心改變她的丈夫身上。

《情歸何處》最後讓我們看到，婚約中的意志之愛，是激情之愛的昇華；它十分相似於修女們對上帝的意志之愛，這種愛是具有實踐能力的。

《芭芭拉的情慾世界》，則讓我們看到，沒有人有能力改變另一個人，即使是在婚姻中、即使身為牧師的丈夫也一樣。

凱薩琳最終走出自我的困局，看見了世界充滿的苦難；牧師保羅最終明白，原來人性是如此脆弱充滿罪惡不堪一擊，人只能仰賴上帝的拯救。凱薩琳和保羅，都認識了「謙卑」的真正含意。　　

《情歸何處》會帶出一些思考，我在「婚姻中的誓約與意志——電影《情歸何處》」文中已述及。同樣的，《芭芭拉的情慾世界》也會帶給我們一些思考。電影中飾演女主角的安妮可莉波是資深的舞台劇演員，她相當稱職的將芭芭拉的天真、自然、沒有大腦、完全跟著情慾、感官、感覺走的性格演的絲絲入扣。正因此我們就引發了第一個問題：芭芭拉真的可以用天真、孩子氣來形容嗎？

其次，若芭芭拉對罪沒有感覺，她如何生出悔悟之心？若沒有後悔，焉有需要上帝之感？這樣，她又該如何獲得拯救？還是就得一如電影結局般，一次又一次順感官欲求更換丈夫，終有一次徹底毀掉自己？

電影中對於身為丈夫的牧師保羅描述很深刻。正因為他是牧師，多了許多對罪的敏感與對罪人的愛，又太過年輕，他才會做出這被更有經驗的老牧師視為「危險、試探上帝」的婚姻選擇。保羅掙扎於情慾，無法否認自己的罪，基於良心又不能像其他人一般鄙視毀謗芭芭拉，他想為她負責，他異想天開的想改變芭芭拉，並將這改變用信仰強化：「我對上帝有信心」，「完全交給上帝」，刻意忽略掉上帝即使要改變芭芭拉，好歹也得芭芭拉感到後悔，有意願被改變。這種將自己的意願，強加進上帝的意旨中，是包裝成謙卑的自負自傲，也是有上帝信仰的人很容易犯下的錯誤。因此保羅最終體會到的「人性之罪」，與其說指的是芭芭拉，不如說指的是自己。

電影中對這小島島民的善良純樸，處理的蠻讓我感動。他們有男人戴綠帽子的無奈，卻用調侃歌宣洩，他們對芭芭拉並未出現「用石頭打死她」的嚴苛，唯一過份公報私仇的表哥，又被明理的法官制止住；但也因此，更襯托出來芭芭拉最後死於海上，是她自己得負全責的個人決定。

片名：《芭芭拉的情慾世界》（Barbara，1998）
導演：Nils Malmros
主演：Anneke Von Der Lippe、Lars Simonsen

芭芭拉這個女人的天真自然，讓閉鎖的小島對她既憎厭鄙視，卻又多少有些憐憫。芭芭拉是個識字不多、不用大腦、美麗、完全追隨情慾感覺走的女人，她從不曾覺得自己跟著情慾感覺走有何不對，因此她常主動對她看上眼的男人示好，婚後仍舊如此。她的美麗讓島上男人都對她垂涎，但她只跟她喜歡的男人示好，這致使得不到她的男人，譬如她做生意的表哥，就對她特別鄙視，處處毀謗。

這島上最重要的人物一是法官、一是牧師，他們職司不同，但都是處理島上人民的道德生活，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人。芭芭拉是已逝法官的女兒，又跟牧師結婚，按理來說地位崇高，結果卻搞到連母親都放棄她，而島民，完全拿她沒辦法，也經常背後議論她，這全是因為芭芭拉情感善變，也就是說，她對貞潔完全沒有概念，也從不認為應當遵守。

芭芭拉已婚兩次，嫁的都是牧師，也都早逝，另一個仍是牧師，婚約已定，但隨即解除婚約。據說她因為善變、貪玩、喜歡舞會，婚後牧師都不敢遠離她，生怕發生引人非議之事，甚至其中一位牧師過世之因，就是因著不敢離家太久，匆匆趕回家從馬上摔下死亡。　　

這個島儘管非常重視信仰與道德，但不曾變成清教徒式的嚴苛律法主義，主要的原因是島上居民因為過於貧窮物資缺乏，在英法強國較勁之下，有時得做出無奈的選擇。譬如說，有一次強大的法國經過此島，便央此島開辦舞會，並表明他們需要女人，他們可以以物資交換。在那次舞會之後，就有七個女人懷了法國人的孩子，連法官未婚的女兒都懷了孕，只好匆匆跟芭芭拉庸俗的表哥加伯利結婚，好讓孩子有父親。

島民對於這種全島男人都戴綠帽的不堪處境，只能編歌詞唱歌自我解嘲。加伯利聽到歌詞中也在調侃他還沒入洞房就已有孩子，跑去跟他日後的岳父法官大人抱怨，要他把他們全都關起來，法官只勸：「讓他們唱幾天，就自動會消失了。」終究全島男人戴綠帽的難堪處境，需要找管道宣洩。長久跟島民生活在一起，知道島民的無奈，使管理風俗道德的法官，不得不放棄律法教條，用憐憫看待這一切事情。

但島民不認為芭芭拉違反道德是無奈的。她跟著自己的情慾感覺走，處處留情，換感情像翻書一般，大家都認為，她其實可以自我控制、可以改變行為的，為何她婚後不肯安安分分，守住自己的男人、守住自己的家呢？　

而後，島上來了一個年輕未婚、新上任的牧師保羅‧阿格索，當牧師一接觸島民，就不斷有人警告他小心芭芭拉。而果真，芭芭拉舉手投足、輕語柔笑之間，都讓牧師保羅神魂蕩漾。芭芭拉喜歡這個新牧師，她追隨情慾的生命循環史又開展另一週期了。這個遵守嚴謹道德的保羅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抗拒她，一再問自己：「我怎麼可能愛上她？這種女人巴黎多的是！她會與眾不同，只是因為這裡其他人都太平凡了。」

芭芭拉知道牧師要去隔鄰小島探訪會友，主動要求同去，那晚，保羅便無法抗拒芭芭拉的主動，兩人發生了性關係。以後，芭芭拉每天都去找保羅。

保羅非常悔恨自己的罪惡與軟弱，他祈禱中認罪：「我受不了誘惑，我一直在對抗自己，但我仍舊將她變成我每日生命的核心，我真是不堪。」還沒禱告完，芭芭拉又來了。保羅在悔恨中會對芭芭拉發怒，說這是有罪的，芭芭拉便哭了，說：「我知道我是是有罪的女人。」保羅又不忍心，便教她要跟上帝認罪，芭芭拉才幾分鐘，又開開心心了，說：「我認罪了，但是上帝沒生氣。你看天氣多好，不能浪費這種陽光。」保羅說：「妳怎麼這麼孩子氣？」於是又週而復始的，芭芭拉使保羅陷入情慾的誘惑。

祈禱、認罪、自我克制、改變現況，全是理性、心智、意志力的運作，這些在只有情慾感覺感官的芭芭拉身上，完全不能生發任何影響力。保羅單方面的掙扎抵抗又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芭芭拉這種表現能稱為天真嗎？它是無罪，還是有罪呢？

保羅終於決定跟芭芭拉結婚，這是唯一不再讓自己犯罪的辦法。當他作這個決定時，也是老法官的女兒蘇珊娜為腹中的孩子，得匆匆跟芭芭拉的表哥加伯利結婚之時。

島民作歌詞調侃加伯利，但這綠帽子的難堪，其實全島都在共同承受；沒有人因保羅要娶芭芭拉作歌詞調侃保羅，這不只是對牧師的尊重，也是島民再度看到一個災難的循環，保羅將要承受的，沒有他人可以共同承擔。

芭芭拉的母親警告保羅：「她太善變，老牧師已為她證婚兩次，現在沒人要幫她證婚了。」　　　　

果真老牧師大力反對，他問保羅知不知道自己在作什麼？保羅答：「我對上帝有信念。」保羅相信婚後透過他對上帝的信心，芭芭拉不會重蹈覆轍。老法官立刻大聲斥責：「別把上帝扯入這危險的遊戲！」保羅繼續辯解：「上帝也愛罪人，我們總得試試不同的正義面。」老牧師問：「所以你是因她有罪所以娶她？」保羅答：「我和她都有罪。但我可以把這婚姻交給上帝，一切事都掌握在祂手裡。」老牧師再度斥責：「你是在試探上帝。」

當保羅為這眾人皆認為不宜的婚姻奮鬥時，芭芭拉也為她的好友蘇珊娜天真的奮鬥。蘇珊娜被迫跟加伯利結婚，卻厭惡死了加伯利。芭芭拉竟天真的去找年輕單身的法官約翰海德：「你去跟蘇珊娜結婚好不好？她不愛加伯利。」然後又不忘對約翰海德留點情：「其實我也會幻想你跟我結婚。」

約翰海德知道保羅跟芭芭拉的婚姻是危險的，但他是唯一鼓勵保羅的，不是因為他對芭芭拉有信心，而是因為他是個愛智者。他既知道保羅既已作此決定，乾脆鼓勵他全力以赴，他相信婚後經驗，會讓保羅更理解人性、更有智慧：「你有這個智慧去接受挑戰，日後萬一婚姻賭輸了，你將因此得到更大的智慧。我太理智了，而你，毫不考慮就出海。有些智慧，譬如對人性的理解，是需要經驗的，光讀聖書，永不能真正明白。」

婚後，保羅和芭芭拉住在主島旁邊的隔鄰小島上。他也立刻體會了憑他的愛，不能改變芭芭拉。

主島上來了個深受巴黎浮華都會影響的痞子安得利亞，據說是受委派來研究土壤和植物的，但其實不學無術。當他拿三弦琴唱起情歌，在場的芭芭拉立刻愛上了他。

保羅一眼便看出來了，深深的不安，現在他像芭芭拉以前的丈夫一般，得守著她不能離開她。他跟上帝禱告說：「婚後我很幸福，但現在我很不安，因我害怕這種幸福將會很短暫，她無法控制她的心，我只能把她的心交給妳。」

保羅害怕的事情不久就生發了。保羅得去隔鄰小島一趟，他已經兩年沒去了，有很多婚禮、施洗禮、追思禮拜都等著他去主持，芭芭拉很不高興，保羅也承諾他只去兩天就回來。讓他很不安的是，當他正要出門之際，卻發現安得利亞坐船來到他們島上。保羅急急問負責船隻的島主：「能否當天來回？」島主說：「得看風浪而定，全憑老天了。」

保羅去那小島上，快馬加鞭辦完諸事，匆匆去岸邊等候船隻，卻在即將上船之前，又有島民跑來說他太太已臨盆，不久就會生下孩子，需要牧師幫忙施洗禮。保羅憂心如焚的等待孩子出生，只想趕快回家。最不幸的事發生了，就這一蹉跎，變天了，緊接著又來了大風浪，保羅被困在小島上整整兩週。

保羅回家以後，芭芭拉已經跟安得利亞在一起了，而且全島都知此醜聞，再一次，牧師的婚姻成為笑柄。但島民卻不驚訝，他們早就心中有數。

保羅去島主家打聽芭芭拉這兩週的狀況，島主立刻拿酒出來：「你需要療傷，現在酒對你心靈有益。」保羅喝了酒，心房打開，放聲大哭：「我一點都不驚訝，我早知道，但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島主平靜以待：「世事本就如此。....你有很久沒嘗受痛苦了吧？」

保羅答：「我仍想扭轉，我要跟命運繼續奮鬥。」

島主不認為牧師會成功：「芭芭拉本就翻臉像翻書。」

保羅說：「我真的很愛她很想她，上帝管教了我，為的是讓我有智慧。」

島主的妻子不以為然：「上帝不會打你，會打她。」　　

保羅想去主島找芭芭拉，勸芭芭拉回家，島主說：「風浪太大，怎能起船？」他妻子氣憤填膺看不過去，說：「風浪在大也得幫他，不是因為他是牧師，而是因為他是老婆跑了的男人！去幫忙阻止，毀掉這該死的事。」

島主於是誠心相幫，在大風浪下艱難起船，讓保羅去主島找芭芭拉。芭芭拉卻是這麼的坦然：「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愛你，只是我也愛安得利亞，我不後悔過去，但現在我要跟他在一起。」

芭芭拉的表哥加伯利手中抱著不是自己生的法國兒子，跟保羅說：「你的婚姻比我的還蠢！」

而現在該拿婚變的芭芭拉怎麼辦呢？

加伯利越是看著芭芭拉見一個愛一個，越是對芭芭拉憤怒，他主張嚴刑峻罰，他因為娶了老法官的女兒，得到了可以執行法律的位份，他拼命翻法律書，要找到最重的刑罰：「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護衛道德。逮捕她！處罰她！強迫她改過！」加伯利的妻子蘇珊娜說：「這樣沒有用的，芭芭拉的母親毒打過她，使讓她更變本加厲。」保羅更是不願意：「這是我的事。」加伯利說：「你不打她，寧可讓自己受苦？」

加伯利以通姦罪之名，先把芭芭拉關了起來。老法官知道後，立刻過來放人，大罵加伯利因為自己得不到芭芭拉青睞就公報私仇：「執法得公平！通姦罪就關，我們這個島上至少一半人得一齊抓來關！」老法官指的就是法國船來島上開舞會的無奈狀況。

沒有人願意保羅受苦，但是芭芭拉又不可能改變。

最後是年輕的法官約翰海德解決了這件事。他想辦法讓根本作不出任何土壤植物研究報告的安得利亞離開，他自己操刀幫他完成了報告，叫安得利亞拿回去交差，條件是，不准帶走芭芭拉，得偷偷儘快的離開。

誰都知道這辦法只是解決這件事。安得利亞離開，還會有其他人來，芭芭拉還會愛上其他人，這將是保羅永遠的痛苦，是他選擇婚姻時就已知道的。

誰還對芭芭拉有信心，相信芭芭拉會改變？

安得利亞離開時，芭芭拉正好從禁閉室被放出來。她發現安得利亞的船遠遠駛進海洋，竟然瘋狂的划著小船要去追那艘大船，眼見著大船駛進霧中，芭芭拉大哭，邊哭邊繼續划，也漸漸進入霧中。

芭芭拉再也沒有回來。大家都安慰保羅說，芭芭拉到了巴黎。保羅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追上那艘大船。芭芭拉應當是死了。

保羅對這次婚姻的註腳是：「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征服可以改變，現在我更清楚什麼是人性的罪。」保羅現在終於知道自己對人性之罪是這麼的無能為力！哪裡有罪，只能在哪裡指望上帝。